揽明月(110)
两个人在茶坊喝了两盏茶,便一同前往国子监。
大都的国子监在城东光禄坊,占地颇广,大门威严气势恢宏,王滇看了眼门前的对联,中正温和却不失锋利,自带落拓豪迈之意,祁明便同他介绍,“这是前朝名相房晚臣亲自题的,那时大安王朝正如日中天,房相北巡时见此地无学塾,便亲自督建了一座,名曰万玄,后来世事变迁,战火不断,但这书院却神奇地留存了下来,圣祖皇帝后来将万玄书院扩建,才是如今的国子监。”
王滇在宫里读名相录的时候看见过房晚臣这个人,澧朝之后,安朝建立,历二世国祚不稳,当时帝王年迈,沉迷求仙问道,不问朝政,磕丹药磕死之后,幼帝继位,天下动荡,房晚臣临危受命,扶幼帝揽朝政三次出征平叛力挽狂澜,将岌岌可危的大安王朝直接推向了顶峰,延续了三百六十九年之久。
不过野史中最令人津津乐道的,还是这位名相和他亲自扶立的幼帝之间扑朔迷离的关系,甚至有人将后来前朝戾帝立男后致大安朝彻底覆灭归咎于三百多年前他老祖宗就不务正业……
王滇同祁明一边往里走一边谈论此事,祁明道:“不过依我看来,安戾帝立男后此事不过是被夸大的借口,早在安灵帝时大安朝便已见颓势,天灾连年不断,朝廷上下官职冗杂,腐败横生,接连两任帝王都穷兵黩武,各地起义不断,便是房晚臣再世,也难救颓势。”
王滇赞同地点了点头,“帝王艳事总比真正的朝政更有噱头,如今过了这么多年,谁又知道真相如何?不过是在讲故事罢了。”
朗朗的读书声从房间里传了出来,两人一边说着话就拐过了长廊,正看见一株青松傲雪而立,祁明怀念道:“当年我同师弟一起在国子监念书时,总喜欢从这里爬墙出去逃课,总觉得不过昨日之事,可转眼却已近而立之年,旧时同窗也早已四散离分,不闻昔年读书声,唯见青松立风雪。”
王滇拍了拍他的肩膀,“聚散都有时,不必伤怀,没了旧时友,还有眼前人。”
祁明见他一脸严肃地指了指自己,忍不住笑道:“仲清啊仲清,你真是个妙人。”
“妙不妙有待考证,我总不能一直看你在这儿对着棵松树无语凝噎。”王滇戏谑道:“我来是有正事要做的。”
“瞧我这记性。”祁明一拍手,快步引着他往前走,“你家侄儿多大了?不知刘策都备的什么书,我该细细问你的。”
“五六岁吧。”王滇道:“勉强识些字,胆子极小,一天都说不了一句话。”
“哎呀,那该好好请位先生教一教。”祁明道:“我家小六也跟你侄儿差不多年纪,整日叽叽喳喳跟只雀儿一样,恨不得将屋顶都掀了。”
王滇有些震惊地看着他,“小六?乐弘你几个孩子?”
祁明笑眯眯道:“不多不多,三女四男,最大的小子今年已经十岁了。”
王滇佩服地抱了抱拳。
“说起来,你家中几个孩子?”祁明笑道:“再过两年我家姑娘就该议亲了,若仲清不嫌弃,咱们或许还能做儿女亲家。”
“……”王滇一言难尽地看着他,“我尚未娶妻。”
这回轮到祁明诧异了,他不可置信道:“你尚未娶妻?”
王滇默默别开脸。
祁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了,轻咳了一声道:“仲清风流落拓,娶妻晚些也无妨。”
王滇笑了笑,却又听祁明道:“说起来,咱们陛下如今二十有六,后宫却无一妃一嫔,膝下更无一儿半女,之前崔氏掌权,逼迫陛下至此,如今崔氏已倒,陛下合该纳妃扩充后宫开枝散叶,如今却无半点动静,真是让人心急。”
王滇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陛下若无子嗣当如何?”
“仲清,此话可说不得。”祁明道:“陛下正年富力强之时,如何会没有子嗣?”
王滇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毛,“唔。”
“我听闻,当日在议事殿之上,崔氏指认崔家二公子崔琦实为先帝十六子梁炫,还有一皇孙不知所踪,虽然崔氏的谎言被崔二公子亲自戳破,但难说以后有人会拿此事来做文章。”祁明忧心道:“如今各大世家都蠢蠢欲动,陛下若是在此时纳妃选秀收入世家女,既能安抚人心,又能堵住众人悠悠之口……奈何老师几次劝谏,陛下都听不进去。”
“陛下或许有他自己的考量。”王滇声音微冷。
“明日上朝,我会再同老师一起劝陛下。”祁明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仲清,陛下极其看重你,你也该多劝劝陛下才是。”
王滇扯了扯嘴角,“陛下的家事我就不掺和了。”
“糊涂啊仲清,这岂止是陛下家事,这可是关乎整个大梁的国事。”祁明摇了摇头道:“此事绝不可以由着陛下的性子来。”
正说着,两人便到了取书的地方,忽然有个穿着国子监学生衣服的青年冲了出来,王滇猝不及防被他撞了个趔趄,对方敷衍地一拱手,“抱歉。”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意远!楚意远!楚庚你给我站住!”有人从屋里追了出来,被祁明一把拽住。
“泽凡。”祁明看着怒火中烧的人,“这是怎么了?”
对方见是他,眼底的怒意才勉强压下去,“快别提了,还不是我那个表弟,今年考试落榜了,费了许多功夫才让他进来国子监,结果竟然逃课还被逮了个正着……不说他了,这位是——”
“哦,这位就是我同你提起过的王滇,王仲清。”祁明同他介绍。
对方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年纪,眼小嘴阔,留着一抹胡子,眼睛似乎不太好,眯着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笑道:“在下国子监刘策刘泽凡,久仰大人大名,如今一见却不想如此年轻,我方才被我那表弟气糊涂了,还以为大人是学里的监生。”
王滇笑了笑,“无妨,是在下叨扰先生了。”
刘策笑着将他们请了进去,拿出了准备好的书,“那日匆匆一遇,乐弘也未曾同我说明白,我便只好多备了些书,大人家的侄儿应当不大,我便只准备的从启蒙到十岁的书籍,里面有学里大儒的笔记与作业,大人择需而选即可。”
“有劳先生了。”王滇笑道。
“大人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刘策客气道。
“行了行了,你们两个这般客气,反倒让我不自在起来了。”祁明拍了拍桌子,“别一口一个大人先生了,今日是私下会友,你们两个若再这样,我可就走了。”
王滇和刘策闻言相视一笑,刘策能同祁明做朋友,两人脾气秉性自然相投,王滇同他也聊得来,三人在一起从幼儿启蒙聊到了如今国子监的运行制度和弊病,相谈甚欢。
待到晌午,王滇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道:“我在长运酒楼略备薄席,不如咱们移步?”
刘策疑惑道:“长运酒楼?我在大都这么多年,怎的从未听过有这个酒楼?”
“这几日才开张,菜色还算不错。”王滇矜持地没有自卖自夸。
“既然仲清说不错,那我们就去尝尝。”刘策笑道。
新开张的长运酒楼从外面乍一看中规中矩,但一进了门,里面的形制摆设便同寻常酒楼有了些许差别,尤其是不经意间看到的书画和颇具文人气息的摆设,简而不突兀,小二和掌柜的服务周到又恰到好处,菜色丰富新颖,同寻常酒楼说不上哪里不同,却总让人觉得好上几倍不止。
三个人都喝了不少酒,畅谈至了深夜,刘策喝至兴头,大手一挥招呼掌柜的来笔墨伺候,洋洋洒洒写了篇长运赋,祁明亦是感怀良多,题诗于画,掌柜的在旁边伺候得周到,又不卑不亢,两人便直接将墨宝赠与了对方。
刘策乃当今诗赋大家,祁明在学子这种亦颇负盛名,掌柜的顿时受宠若惊,小心翼翼的捧了下去,又赠了许多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