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敌同眠(136)
“款待”二字透出寒意,一脸歉意背后就是重重的疑虑。
冒爷的脸膛,每一道深邃的皱纹都洇出老谋深算……
“寿礼我帮赵总带到了,想找的人我也找着了。”章绍池摩挲着身边的裴少爷,“怎么,不许我们离开啊?”
吴廷冒眯起老眼:“章老弟有佳人在侧,昨夜久别重逢胜新婚呐?如此恩爱,蜜月之喜,不妨再盘桓几日。”
就知道昨夜四面全部都是眼线,床头那面墙后,都有人在听床根儿吧!章绍池一笑:“难不成,我还要给我家这宝贝儿,交了赎身费才能走?”
哈哈哈,吴廷冒大笑:“物归原主,完璧归赵!好说,好说。”
章绍池:“还有公务行程,耽误了。”
吴廷冒:“三日后的航班,我亲送老弟一路平安。”
没有严词厉色,但句句绵里藏针,绝不松口放行,今天真的走不了了。这群老板可能需要在这座大殿里搭帐篷、钻睡袋。
“那怎么着,打牌?”章绍池吐出一口嚼碎的烟叶,一拍桌,“闲着无聊,摸两局?”
章总一瞟身后的:你也来?
裴逸固呦着,一脸不乐意:“唉呀,我打牌很臭的。”
章总:“所以让你来陪冒叔玩儿两圈!”
裴逸:“不舒服……”
章总:“能让老子舒服吗?”
年轻帅哥磨磨唧唧地过来,还嫌弃麻将桌的椅子太硬,需要铺双层椅垫,才能坐得下去。章总冷笑着拿一颗骨牌掷他的脑门,裴先生浑身乱颤地接住……
他俩心里约莫都明白:他们被“软禁”了。
软禁只是暂时,不然以毒/枭的尿性,在密林子里直接下黑手也不是没可能。老奸巨猾的吴廷冒就是取一条权宜之策,既然无法确定哪一个人有蹊跷,往来贵客里面是否存有奸细,眼前一个个儿又都身份持重,各据利益山头,不能不计后果的滥杀,那就干脆全部留下,今日谁也别走。
等事办完,该放你们走的时候,自然就放人了。
无非就是耽误几位老板两三天救市赚钱的工夫,你章老板心中恼火,又能怎样?没砍没杀,没要你命,事后赔一份薄礼,各家也只能当作啥事也没发生过,不了了之……太妙了。
缓兵之计在于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强行留人就是不信任,深恐消息泄漏事情有变——毒巢在两三日内必定“出货”。
毒源仓库,运输路线,押运人员,下线买家……一切罪恶,就掩盖在通往掸邦的一条秘密路径。
唯一糟糕的,身上没有任何联络和定位了。干爸爸对他的一番美意,此时会不会后悔啊?
在密林中,他是故意越到章绍池的马上,搂腰摸胸,趁机就把章总全身上下都摸了一遍,摸索有可能作奸犯科的小玩意儿。章总绝不可能是光杆司令孤军深入,一定也有所准备。
藏哪了?你身上到底带“东西”没有啊?
他希望同伴携带了有用的东西,却又不希望那些电子设备装在章总身上。他想拿过来。
那些联络设备会被毒/贩察觉的,你现在太危险了。
……
那头老虎,就横卧在庭院正中,发呆,消食,听着厅堂内时不时传来的“噼里啪啦”声响。
打麻将的几位大佬各有盘算,大部分时间都沉默不语,闷头甩牌,吃,碰,摸,纯属就是耗时间。
章绍池望着院子里,嘴唇一动,口里发出逗马逗狗或者逗猫的一声弹舌音:过来伺候?
老虎也回视章总,没动窝。
大约也察觉到这位大佬气场强大,有些忌惮,于是决定就不上桌捣乱了,麻将牌又不好吃。
裴逸在牌桌上一心多用,用两枚精致的小指甲锉,修他的手指甲,再顺手给章总和冒爷都点了炮。
反正这张桌上他想赢谁就赢谁,想让谁赢谁就能赢。其余事情他学艺不精,赌术还是不错的,因为他师父楚珣当年,据说也没多大本事,就特别会打牌。
裴逸捋着完美的手指,从容地进行属于他的战斗准备。眼角余光中,黑衣长发的飘逸身影终于出现在庭院尽头,双象石雕的拱门下。
来了。
傍晚夕阳斜映,血日梢头。
这幅优美如画的情景,让在场许多人再一次惊叹了。什么“丰神俊朗”“波澜壮阔”之类用来形容大场面的词汇,秒得渣都不剩。
雷魄也没什么凶神恶煞的表情,脚不沾地,好像漂进来的。前有猛虎,身后是好几支战战兢兢抖动的枪/管。
说不好是被吴廷冒派人请来,还是被枪口逼着来的。
雷魄无声地扫视,迅速就找到裴组长,视线相碰,一道柔光。孤高冷傲的神色间有旁人不会察觉的忧虑……前辈是过来救我的?
裴逸轻咬下唇,嘴角翘出敏捷的笑容,疼着的屁/股迅速挪出位置:“干爸,您坐,您上庄。”
雷魄盯着他,干爸爸想抽你啊。
章绍池“哼”着甩出一张牌。
吴廷冒不动声色:“碰。”
“啊,我们章总要输了,我也不玩儿啦。”裴逸哎呦了一声,“干爸您替我来?”
牌桌上那位密支那副厅长让位了,几枚骨牌被甩到地上:“老子不玩儿了,受够了,不让走我就去睡觉,你们乐呵吧!”
吴廷冒顺势就拉住裴逸手腕,扣住。手掌触感绵软,一看就保养细腻:“那你就不必下桌啦,继续来?”
裴逸笑得很俊:“好,冒爷有兴致,我奉陪。”
……
院落风光无限,一座富丽堂皇的囚笼。只有那头孟加拉虎是自由的,偶尔起来溜达,时不时发出两声低沉啸叫,把一群马仔吓退至很远。
毒王不打,不杀,不逼供,也不抓捕,就来一招很轻松的软禁,吃喝玩乐好好招待着。而百里之外的押货车队,或许已经暗中出发,沿着既定路径前往秘密地点,与卖家交易了。
谁想现在离开?谁敢走谁就是内奸。
裴逸也不想走了,不甘心就这样空手而归,好像在老虎面前夹着尾巴逃跑的食草动物。不,这张牌桌的四个人,没有一个是软弱可欺的食草动物,没一个善茬。
打牌?哼。雷魄的眼闪都不闪一下,吃碰摸都飞快,手指从桌上划过,好像能摸出来,翻扣的牌面都是什么。
章总傲气地推牌:“老子和了。”
雷魄同时推牌:“自摸。”
章绍池瞪着对面那位:“……”
他要是不和,雷组长绝对也不和,专等着他推牌然后下他的威风。手底下一定在出老千,故意的,用心险恶还争风吃醋呢。这就是号称裴组长的蓝波斯瑞No. 3爸爸,他章总的三号岳父!
吴廷冒面皮微颤:“唉呀两位贵人,和气生财嘛。”
裴逸捂脸苦笑,赶忙嘴甜抹蜜地奉承一句:“干爸您真厉害,干爸爸吉祥。”
章总攥着小裴点炮给他的“幺鸡”生闷气,而雷魄冷笑着甩出自摸的一对“东风”。
琥珀色的瞳仁倒映着饼字条字东风红中,重重交叠影影绰绰……雷魄是明知这张桌上有人扮猪吃老虎,却又不能当着毒王的面儿戳穿身边精明透顶的这一张俊脸,无事生非的一副巧嘴。
小裴在琢磨什么,他内心明镜儿。但是,他对他师哥厉寒江亲口保证,“我不会让小裴出事,我来护着他”……这厚脸皮的妖精,现在吃定他了。
章绍池欠身咬了裴逸的耳垂:“我不厉害么?”
裴逸笑得很没羞:“干爸有这招妙手空空,牌桌上所向无敌。你跟他不一样,你在床上厉害,你就在我身上最威风了。”
悬崖火海之上走一条钢丝,随时都可能粉身碎骨。裴逸垂下眼皮继续扯桌布玩儿,毒/贩与马仔的视线焦点从始至终都落在他的身上,他非常清楚。
他自己就是这座大厅里,密支那这座酒店中,唯一一个新来的,唯一的“生脸”。
他一定是内奸。
吴廷冒一定也心知肚明,留的就是他。毒王今日绝不会放掉最可疑的对象离开这座古堡庭院。
只是他此时身边有两座强大的靠山,左手位坐着章老板,右手边坐着雷组长。这两个男人表面剑拔弩张,其实都在拼命地保护他!
所以冒爷投鼠忌器,掀桌翻脸是下下策。交火混战就是两败俱伤啊,多么不划算,有命活才能有钱赚。
今晚,在这间屋,谁能两腿儿走着出去,谁横躺着出去,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
麻将桌在晚饭开席时撤掉了,吴廷冒崇佛敬佛,为宾客们奉上素食斋饭。
这间庭院内,唯一一道荤菜是地上的一大扇肥羊,老虎津津有味地啃着羊腿,不停发出“咂巴咂巴”的唇舌音……
一屋子被软禁的大佬,气势全都怂了,谁也不敢反抗,默不吭声地吃斋。有人肩膀微抖念念有词,可能是在给自己诵经提前超度。
吴廷冒打牌输了不少钱呢,老家伙牌技一般,输得痛快。
牌桌上都让雷组长和章总轮番地赢,而裴逸就是给这两位臭脸的家伙频繁点炮,赚庄家主人的银子。
章绍池吃罢,用雪白的餐布擦拭嘴唇:“冒叔这两天清闲,都不用进城、出山吗?”
“未到时候。”吴廷冒淡淡一笑,“年纪大了,如今不会再亲自翻山越岭地挣饭碗,都让年轻人去办事吧。”
大堂供上佛龛,点上香炉,浓郁的檀香气味斥鼻,光线昏暗。
吴廷冒脸骤然塌下去,一下子老了好几岁:“今天,是我儿的祭日。”
裴逸目光游移。
今天。
他身边两个男人纹丝未动。吴廷冒的视线就缓缓扫过他们几人,要从他们每人脸上剜出大白的真相,扫视大厅所有鸦默雀静的面孔。
“啊?这事我们确实不知,冒爷您节哀啊。”密支那副厅长假作关怀的奉承了一句。
“也有好些年了,我的爱儿早就不在了,我唯一的儿子……”吴廷冒瞬间陷入极度哀痛,再凶残的老虎也还是爱惜血脉,“他是被人打死的,我到现在还都不确定,打死他的人究竟是哪个……我亲手在山岭上埋葬了他啊,啊,啊—— ”
密林间不时传来枭声,很像哭灵,动静真挺吓人。
伤心的老父从胸腔中发出空洞的哀鸣,呜呜咽咽,在空旷的厅堂久久回荡。
人这种动物最是自私自利。罪恶的罂/粟让无数人倾家荡产,甚至血腥拼杀毙命街头陋巷,害死别人家儿子赚到这些不义之财。唯独自家孩子做了短命鬼,才终于尝到痛不欲生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