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敌同眠(111)
钟泽单手持枪开火,前方那棵树炸出一片碧绿色的碎屑。
视野里那个顽强的目标飞身跃起,躲闪开了,也单手抓住一根树枝藤条,转身持枪爆射……那样的场面让人不敢看,比军事演习惊险一百倍,又比电影画面残酷得多……
裴逸喊着,试图往山坡下跑,遥遥地望着山谷中的激战却鞭长莫及,绿色丛林上方闪耀火光。
“组长?!”聂妍抓住他的手臂。
裴逸回头猛地看到聂妍,眼神都懵了:“我,我刚才看到他了。”
聂妍茫然:“你看到谁?”
裴逸也一脸迷茫:“我好像,看到他……”
二字的名字盘桓在他喉咙口,异常艰难。中枪带起一片飞溅的血光再缓缓倒下的身影再次刺痛裴逸的眼,心痛的知觉不可能忘却。
方才那一分钟的死亡凝视让他度秒如年,让他那时极度震惊都忘了质问“你为什么没开枪”,都没打招呼,但他明明白白地看到对方的脸。
枪手从树枝下方倒挂,凭借腰力翻上来了,占据树冠顶端,像是站在天地之间。在山谷一株大树最高的枝桠上面,转身凭借手感就轰击对手……清晰的身影映着一轮月色,终于让那个轮廓印在裴逸的眼膜上。
两丛火光同时亮起,钟泽也瞄准开枪击发了。
隐隐听到“呃”一声吃痛。
尖锐拖长的枪声仿佛洞穿了神智让裴逸大叫。荆棘枝蔓划过他的肩膀和脸,裹着他滑下山坡的身躯……
他摸到温热的身体,摸到自己同伴:“阿泽?……阿泽!”
裴逸摸到了血。
钟泽应该是中枪受伤了,脸色亦一片煞白,但没有紧迫的生命危险,不在要害。
频道里,范高不停嘴地汇报:“方圆三公里搜索,没有电波干扰,没发现可疑信号,但那小子跑了,已经隐身了……没找到标记信号,应该是一匹独狼,不像有同伙的……”
“肩膀,一点擦伤……没事。”钟泽剧烈喘息。
“别追,都别开枪!”裴组长喊,拦住公路一侧涌过来的警方队伍。
仅仅是钟泽身上涌出的湿热粘稠的液体,不是致命枪伤,足以让裴逸心都要碎了。他双手沾满血浆,神智都不太清醒,好像中枪的是他自己。
瞳孔深处喷薄着涌出的,全是记忆中的血。
仿佛一把带着寒光的兵器插/入心脏,让他感到尖锐的疼痛,并且正中灵魂深处最脆弱的、饱受责备的要害,这太残忍了。
不可能。
我的闻羽,他已经不在了。
聂妍,聂妍?裴逸转身寻找。
长发的姑娘呆怔在公路边上,一步都没挪动,不断闪回的记忆中,一头黑发就是这样在淡紫色晨光和硝烟中飘扬。
裴逸感到害怕无助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就跑向他最熟悉又柔软的母性怀抱。他紧紧抱住聂妍,强抑住震惊让自己的呼吸沉缓下去,逐渐冷静。
聂妍捂住嘴泪流满面:“我看到他的脸。那是面具吗?我看到了闻羽。”
裴逸点头,用最轻的声音回应:“我也看到他了。”
……
车辆在公路边“劈劈啪啪”焚烧。夜风中飞旋而过的火舌,撕开一段浪漫的血色回忆。
“羽哥,欢迎!敬礼!”年轻的裴组长笑眯着眼,“啪”得磕响鞋跟,帅气地立正敬礼。
“为什么打报告非要调来我们组啊?”裴组长很不要face地从身后搂住他看得顺眼的帅哥,“不会是因为我们组的侦查员长得好看吧?快给老子交代实话!”
“嗯,废话。”同一个青年训练营里混出来的枪手先生推开他,“不然能是因为你好看?”
“卧槽,我真的以为哥们儿你是为我来的?我的心都碎成渣渣了卧槽!原来不是因为我的优秀和我的个人魅力……”小裴组长嗷嗷地打滚。
他的脸就被枪手先生捏住了,嫌他话多嘴贱。裴组长然后就想试试自己牙口有多硬,张嘴去啃对方的长/枪枪管。
“啃什么呢?去啃你对象去……”闻羽一拳揍了组长的小腹,逼得裴逸弯腰求饶,说笑声随后变成“你我都懂”的一串窃窃私语和低笑。
那时多么年轻英武,亲如手足,热血而无畏。
……
边境出征的事就此耽搁下了,一团迷雾之下,六处高层遭遇了这样的变故,两位上司的公务车竟然在山间遭到危险的伏击。
好在人都没有大碍,那两位爷同时住进安保严密的医院,还有受了枪伤的钟泽。
楼道里往来进出各色人物,上方领导、六处各个部门的机要,个个儿都神情凝重,对发生的事情经过缄口不言。
枪手逃脱,暂时失去踪影,警方在公路上收拾残局。网络媒体出现零星的报道,蜻蜓点水也不会引起公众注意。报道只提及燕城北郊昨夜发生交通事故,初步怀疑是夜晚大灯晃花了司机的视线,造成两辆私家轿车在盘山公路上相撞起火,车辆报废没有人员伤亡blah blah……
白日里,他们结队搜索山谷中的战场。
裴组长亲自下到公路外侧,山坡之下。
他一言不发,一路疯狂地走,拨开棘刺丛生的灌木,沿着发生过打斗交火的战场,茫然地寻找。内心甚至存有一丝幻想,或许能找到那个人,一定要比身后其他警察先一步找到那个人,然后就把人藏起来,问清楚,为什么会这样?……
人早就无影无踪了,只追踪到斑斑点点的血迹。
“他应该也中枪了!……”身旁一名警员兴奋地叫出声。痕检科的人员忙碌地采集血样和脚印。
裴逸呆站着,蹲下身,盯着风中轻微摇晃的叶片,阳光无比刺眼。
“他是A型血。”裴逸轻声告诉旁人。
六角大楼的化验室里,他们每人都保留有自己的生物样本,提前预留,很容易就能比对信息。只要一个人的DNA没有被改变重组,无论样貌身材年纪怎么变,都无法掩饰真实身份。
就是等待最终白纸黑字的化验结果罢了,内心其实明白笃定,他的眼力不会认错人。
“假若真是他,就简单多了。事有蹊跷,我不相信他会叛逃。”裴逸起身站在齐膝高的灌木丛中,肩膀沐浴在山谷的阳光之下,四面八方散开站定的都是或熟悉或陌生的制服身影。
我们在十几岁少年时代就认识了,在训练营内摸爬滚打一路升级,兄弟情深狼狈为奸,也曾经度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小傻/逼岁月。
我们做兄弟的时候,非洲行动组都还没有成立呢。
“我不相信闻羽会背叛MCIA6,或者背叛我。他绝不会。”
裴组长只是暂时对某些事茫然无知,但他很快就会弄明白了。
……
被弹片伤了手骨的陈副处,一整日就躲在病房里,闷头不语,用处理公务和翻查资料耗掉全部时间。
陈焕比平时在六处办公大楼里低调多了,自从这件事之后,整个人好像就蔫儿了,也没有嗷嗷叫唤着抓狂地吩咐御林/军各个部门,撒出大队人马去抓捕那个明显脸熟的“凶手”……裴逸能够理解,这次遇袭,恐怕对谁都是心理上的刺激和打击。
连南钰闷在另一间单人病房,其实也无大碍,在车辆冲下公路时扭伤了腰,崴了脚。
连南钰去到隔壁病房,就讲了一句:“老陈,这事和我没关系。我调不动这样厉害的人。”
连处长一家老小闻风而动。在另一部门任职的夫人,携子女急匆匆前来探望,都被这人几句话挡回去了,“蝎蝎蜇蜇地闹什么,都回去,回去吧。”
“老连啊,到底怎么回事?”夫人在房间里低语,“太吓人了……你这岁数,糖尿病高血压的,心脏也不好,不然提早退了吧?”
妇人之见,我不在位上哪有一家人这些年温饱?连南钰自嘲道:“如今再想退,那么容易?”
夜晚,裴逸拎了钟泽爱吃的外卖灌汤包,跑去探望他的下属。他从病房门上的小窗偷窥了一眼,赶紧闪身躲开。
他一直等到聂妍低头匆匆走出。
聂妍瞅见他忙说:“我是想给阿泽道歉的。唉,这枪又不是我打的,可是,我觉着特别对不住他。”
“哎你把外卖给他拿进去?”裴逸赶紧递上夜宵,“你们吃!”
“你们俩吃吧。”聂妍的眼线睫毛上沾染湿痕,对她的组长摇摇头,离开了。
钟泽少校肩膀受伤的地方打了厚绑带,吊了胳膊坐在窗前。对一个身体结实耐操的硬汉而言,这点小伤就是增光添彩的勋章、开胃下饭的佐料。
裴逸伸手揉了钟泽的头发。
钟泽回头一看是谁,条件反射似的就想躲避身体接触和骚扰,结果抻到肩膀:“呃—— ”
“哎呀妈啊,还跟我玩儿绷带诱惑?”裴逸原本没那么好的心情都止不住想乐,“阿泽,这么疼我啊?有绷带,绳子,有床,还有你这么帅的爷们。”
他的下属肯定特别想打他。
钟泽裸着上身只缠绷带,因为害羞不愿露肉所以用衬衫和外套两层拼命裹着,却又遮不住健硕的胸膛和八块腹肌。这副身板在裴组长眼里就属于gay圈天菜,xing感喷血,让他俩眼珠子都快要对瞎了。
钟泽嫌弃道:“这盒包子你吃吧,你都饿成这样儿……”
裴逸端起外卖餐盒,大言不惭:“我都饿得对你流下了口水。”
两头饿狼三口两口干掉了两盒外卖灌汤包。“疼吧?”裴逸又说,“我扶你床上躺着?”
“不用。”钟泽坐着不动,享受窗外宁静的夜景,“有烟吗?”
“别抽,影响你视力。”
“……”
“阿泽,对不起啊。”裴逸抹了一把脸。流动的灯影隔着玻璃窗映在他的眸子深处,许多人的身影从漫长的岁月间划过,留下难以抹去的光斑。天上每一颗明亮的流星,都是一段美好传说。
钟泽愣了一下:“有什么对不起的?”
裴逸:“大花原来有个很要好的男友,没有能够在一起。她没跟你提过?”
“她没说。”钟泽略不自在地低头,“我猜到有。”
裴逸眼里突然蓄满泪水:“没有能在一起,因为他牺牲了。我是说,在昨天之前,我们一直认为他死了,在两年前非洲的红海反劫舰行动。”
钟泽的表情似乎很能理解,点头。
“他叫闻羽,他是你的前任,NAF-A-002。”裴逸说完让眼泪流过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