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后即焚(96)
其实是喝饱了,再来一口就得撑打嗝了,那不行,他闻到哥哥口袋里有红糖粿的香气了,他还要留着点肚子吃粿呢。
回去的路上,梁宵严左手一条鱼,右手一只娃,娃娃浑身都是黑泥,就一双小胖手白白净净,捧着包红糖粿啃得不亦乐乎。
他走过的路留下一串小黑脚印,小脚印旁边是哥哥稳健均匀的大脚印。
小脚印走到一半就开始乱八七糟,游弋张开小手要哥抱,梁宵严看他那身泥,让他滚一边去。
他才不滚,知道哥疼他,抓着哥哥的腿往上爬爬爬,爬到腰时被一只大手兜住屁股,背得稳稳的,走向被城市灯火和车水马龙吞没的破旧小家。
到家一摸,钥匙没了!
口袋里没有,内裤上也没有,游弋这摸摸那找找,最后双手抱头:“完啦!钥匙叫鱼叼走了!”
兄弟俩对上眼,梁宵严握着他的小脑袋晃了晃,嘴角勾起浅浅的笑,“蛮蛮大老爷,一点家都不看啊,怎么不把自己也丢了呢?”
大老爷猛猛摇头,说我看了!瞪着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哥哥看。
梁宵严问他干什么?
他说哥哥才是家,我一直看着呢。
那晚最后,兄弟俩在楼道里等了一个钟头,才等到开锁师傅来救他们。
“咔哒——”
指纹锁打开,游弋拉着梁宵严走进门内。
当年破败的房子已经大变样儿,脚下铺着油润的实木地板,斑驳的墙壁粉刷一新,暖黄色的墙漆,擦拭干净的家具,挤巴巴又温馨地排在一起,各种可爱摆件和茂盛的绿植,正午阳光最充足,照在床上显得那床被子格外软蓬蓬。
梁宵严看向游弋,小屁蛋子一副“快夸我”的表情,梁宵严伸出大掌掐着他那截细白的脖颈,把弟弟的脑袋按进自己肩窝,宠到极点地搓了搓。
“蛮蛮大老爷,长到二十三了,终于会看家了。”
游弋脸上微微泛红,拉着他的手得意道:“那当然,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荒野求生我都能去演一集,哥你要是哪天不小心破产了也不用怕,我能养活你!”
给哥哥养老是弟弟最大的梦想,想到这里游弋就不自觉把胸膛挺起老高。
他那个低开叉的衬衫简直不要太顺手,梁宵严直接伸进去掐了一把。
“谢谢大孝子,我没那么不小心。”
“唔!”游弋又痛又痒,扑上去把他的头发抓成瞎鸡窝,“昨晚都弄肿了,你还掐!”
梁宵严眼尾笑纹荡漾,向后伸手兜住他,背在背上参观小狗窝。
“家具都能用吗?”
“挺好的。”
“你平时怎么喝水?”
“矿泉水。”
老楼没法安净水器,游弋就成箱成箱地买矿泉水喝。
“冬天呢?”
“用热水壶烧。”
梁宵严点点头,“挺好,还知道天冷了要喝热的。”
游弋挑起一边眉毛:“夸我呢还是骂我呢?”
他从哥哥背上跳下来,给他看自己装满衣服的衣柜、各种药品应有尽有的小药箱,还有专门找老师傅弹的厚棉被。自己一个人睡之后他就格外喜欢被厚被子压着的感觉,很像哥哥罩在身上。
梁宵严一样一样地检查过去,就连他的热水器能不能出热水都试了,最后得出结论:弟弟独自生活时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梁宵严既欣慰又心酸。
欣慰弟弟的成长,心酸他小小的孩子要被迫熟悉并适应这一切。
“这下可以放心了吧。”游弋四仰八叉地摊到床上,“我没有过得很糟糕。”
哥哥经常教他,活一天就要立正一天,要活出个人样来,不能浑浑噩噩,不能昼夜颠倒,不能有一顿没一顿地对付饭,那不叫生活,叫凑合。
所以小狗离开家去流浪,没有吃垃圾,睡街角,他给自己找了个干燥的带有哥哥气味的纸箱,卧在里面,躲风避雨,每天都把毛毛梳理得整整齐齐,等着主人来接他回家。
“为什么住这儿?”梁宵严不解。
他们租过那么多房子,这里是条件最差的,而且游弋以前很排斥回这里。
“因为我最想这时候的哥哥。”
游弋望着梁宵严,朝他伸出手。
梁宵严牵住他,走过来,任由他把脸贴在自己小腹。
游弋的目光渐渐飘远,飘向床对面的铁窗,窗外包着锈迹斑斑的铁栏杆。
他把哪里都翻修了,唯独没动那里。
因为他对这栋房子最深刻的印象,不是忘带钥匙,也不是捉到了大鲤鱼,而是无数个深夜,站在窗前独自包扎伤口的,十八岁的哥哥。
十八岁的梁宵严,带着弟弟来到城市,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其中来钱最快的还是夜场打手。
夜场要凌晨四点才下班,万籁俱寂的时刻。
他拖着满身伤,手里提着热腾腾的早饭回到家。
怕血腥味冲到弟弟,他经常在阳台处理伤口。
一层薄肌、宽肩窄腰的倒三角身材,上身赤裸,腰上松松垮垮地挂着条洗旧的牛仔裤,血顺着他的腰窝往下流淌,他头上搭着条毛巾,就那么攥着药瓶往背上浇。
本该青涩的年纪手上却沾满鲜血,他看谁都透着股子狠劲儿。
游弋提着小拖鞋,揉着眼睛从房间走出来。
梁宵严听到声,漠然回头,滴血的黑发垂在额前,深灰的瞳仁配着那双下三白眼。
等他想起要收敛凶性时,弟弟早已被吓跑,身后只剩一只小拖鞋。
从那之后梁宵严就没在阳台处理过伤口,都躲去厕所。
兄弟俩之间的氛围也不清不楚地尴尬了几天。
他那时以为弟弟是怕。
其实不是,游弋只是疼,很疼很疼。
哥哥受苦了,他没有办法。
并且这些苦大部分都来源于他。
哥哥给他的爱很多很疼,就像一大碗夹生的米饭,他吃进去可以填饱肚子,但坚硬的米粒又会刮伤他幼小的心。
这对小孩子来说,是远比怎么抓到大鲤鱼给哥哥补身体还要难十倍百倍的课题,他处理不了。
“我不喜欢回这里住,是因为我总是想到你一个人在这里包扎伤口,我那时候应该帮你,抱抱你,给你吹吹伤口,但我什么都没做,我跑掉了。”
游弋双手环住哥哥的腰,热乎乎的脸蹭着他。
他始终无法原谅那时跑掉的自己,所以长大后无数次背着哥哥故地重游。
不在乾江别院住时他几乎都躲在这里,有时被厚重的被子压醒,望着窗外的月光照亮铁栏,会痴人做梦般幻想,如果能够时光回溯,他一定要回到这一刻,抱住哥哥。
不。
如果真能成功,他要回到更早之前。
回到哥哥离家出走被李守望抓住的前一刻,抱起哥哥逃往天涯海角。
回到哥哥吃很多饭吃到吐却被梁雪金拍照记录的前一刻,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喂他吃。
回到哥哥刚出生被剪断脐带的那一刻,把哥哥抱走,像哥哥养育他那样养育哥哥。
回到他们这一世命运交汇的节点,恳求老天爷,你不要让他做哥哥,换我来做。
叽叽喳喳,窗外有小鸟路过。
不知道哪户人家在做饭,猛火快炒,锅铲声和香辣味覆盖整栋楼。
梁宵严垂下眼睫,看着赖在自己怀里的弟弟,毛茸茸的发顶,正当中有个很圆的发旋。
最开始那几年,他最担心这个发旋长歪,那意味着他弟弟要一辈子顶着个奇形怪状的脑袋。
出满月后,摘下矫正头型的壳子,游弋的脑瓜圆得像个小皮球。
他松了口气,同时暗暗发誓,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要让弟弟的人生出现比睡圆脑袋更难的难关。
却没想到那是游弋此生要闯的最轻松的一关。
“就这么点事至于困住你这么多年?”
梁宵严把他的脸抬起来,目光居高临下地垂落,落进游弋潮湿的眼眶,如同流星跌入大海。
他放开弟弟,往窗边走去,路过卫生间拿了条毛巾,边走边脱下外套、衬衫,直至上身一丝不挂,坦荡地站在那里,毛巾搭在头上,侧过身朝游弋伸出手:“还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