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仇恨(325)
但转折很快就出现了。
“不过,他并不是变革,只是变革的组成部分,”闻哲说,“就像是城邦里的贵族或是元老院里的其中一位元老,或许是站在改革一方,又或许会成为刺杀凯撒的其中一位阴谋者。”
“什么?”屠休一愣。
“历史就是如此,”闻哲却说,“即便没有人出手将该时代下存在的人们推到台前,属于那个时代的人也早晚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因为那是他的家族历来都会做出的选择?”屠休问。
“不,”闻哲再次否定,“因为那是属于他的历史,也是属于他的祖国的历史。他从出生到死亡所经历的时间,他所生活的时间,都是属于他的历史,也是属于他所处环境的历史,更是他做出的一切选择的本质。”
“选择的本质?”屠休问,“他选择了什么?”
“他在执政州坚持了10年以工代赈,还与三十六个州达成共识,提供有独立房间的救济所,为大量失业者提供了重新就业的机会。把很多蓝州的政策改良套用到红州,也让红州跟蓝州拥有了更多合作的机会。尤其是在当选后,更促成了银行信贷的全面改革……因为一个既有能力,也有足够耐心蛰伏的人,才能坚持自己的行事原则,哪怕必须与自己的家族撇清关系,但并不妨碍他之后再度利用家族的势力。”
这才是闻哲所知的被记载于“历史”中的小怀特,而非屠休印象里的那个不愿意掌控权利,也不愿意置身台前的小怀特。
“历史中甚至连岛和怀特家与岛有关的记载都找不到,这大概是他以权谋私所掩盖掉的唯一一件事。”闻哲近乎残酷的陈述了事实,“我看到的都是关于他在执政州内兢兢业业了26年才决定迈出最后一步的记载,以及他虽然成功当选,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之所以能当选的理由是多方势均力敌、博弈和妥协的结果。更不可能知道他所执着推行的大部分举措,早已经违背了他所处的过于极端的时代所需要的预定进程了。”
从一个已经腐烂的国家,最能看清时间的不可逆性。因为其所需要的从来不是改革,也不是一个有能力的领导者,而是……
“可惜身处高位的他却不自量力的以为,凭借手中的权利就能改变一切,不惜一切代价发起了针对金融体系的管制与改革,继而忽略了彻底脱实向虚的社会结构是不可逆的事实,反而加速了他的祖国的自我毁灭进程。”
对国家有益的政策,未必对个人有益。
“国家这个概念之所以能诞生,完全是因为人类自身逐渐演化出了不可逆的社会属性。”闻哲说,“可这并不意味着小怀特在自我牺牲,也不意味着他是一个正直的人。只意味着他动用肮脏手段的时候,更能获得一种自洽的逻辑,或者说是更能在某些时刻做出那些真正能作用于未来的决定……”
“他死了,对吗?”屠休恍然大悟,“而且很快就死了。至少不是寿终正寝。”
闻哲没有点头,却坦诚地说出了答案:“他会在当选后的第三年死于自杀式恐怖袭击。”
屠休:“……”
“再经过30年后,才能查清雇凶杀人的就是他的政敌,”闻哲说,“也就是他竞选时期亲自挑选的助选人,更是在他死后接替了他位置的人。至于对他实施袭击的暗杀者,却是一个连真名都不知道的职业雇佣兵。”
军工复合体、寡头、家族、岛、怀特、竞选、秋、暗杀、佣兵……残留在屠休脑中条件此时和结果完全对上了,而早已经猜中了大部分发展的他却完全高兴不起来。
“秋本来不应该死的。”屠休得出结论,“如果不是我……”
“不,”闻哲打断了对方,“劝说她加入你那方的人是我,应该负责的也是我。可我们俩却都不应该为秋的死自我谴责,因为即便我们不拉秋入局,以她手中逐年扩大的佣兵团规模,早晚也会被牵扯进代理人战争中。”
闻哲在屠休惊愕地注视下以过于平静的方式“诵读”了他所知的“历史支线”。
“秋在中东的人脉,既是真正能帮航债诱发后续危机的关键之一,也是促成中东各势力达成和解的不可或缺的成因。秋本身就是一个不可或缺的条件,不是任何人能改变或抗衡的必须条件。小怀特的死既是他害死秋的自作自受,也是各州军警宪特等组织自发性武装冲入华盛顿的成因,更是促成文明融合之前所必须经历的阵痛。”
闻哲终于愿意毫无保留地呈现出自己看待“历史”的独有视角。
“原有的秩序被打破时,未必会成为建立新秩序的开端,却肯定会成为其中一个契机。只是你所处的时期还没有积蓄到足够多引爆开端的契机,自然会让你所促成的结果显得异常徒劳。”
可无论重要程度如何,这些契机存在本身就是无法抹煞的必要铺垫,也是历史上一切转折点所需要的漫长发酵时间里不可或缺的部分。
“这一切,其实都是隐藏在历史背后的‘普通人’,是普通人的思想,是他们背后的父母亲眷与友人,是会被历史一笔带过的或是根本不会被记录在内的无以计数的普通人所促成的契机之一。
“或许在过程之中会出现一位伟人或许多英雄,让一切看起来就像是那些人的功劳,可事实上却从来不代表那些没有被记住的人就不存在了。
“就像当年布雷顿森林体系的瓦解有法国一份功劳,可却不代表只是戴高乐一个人的功劳,而意味着还有无以计数的人都拥有同一个目标。无论他们的动机是贪婪的豺狗,还是想单纯自保的弱者,亦或趋炎附势的小人。
“无论他们是有心或是无意,更甚者无论他们本身的善与恶。
“因为一旦以更宽泛的时间周期为追溯单位,就能意识到一切的契机都是无关紧要的,同时也是充分必要的条件。”
这就是历史。屠休想。没有谁能在历史中显得特别。
“历史就是如此。”闻哲说出与屠休心中结论相差无几的看法,“没有谁能在历史中享有真正意义上的特殊地位。因为历史只是历史,是客观且实际的,而不是人类,也不会被情感左右结果。”
因为历史并不能为事物赋予意义,而是人类的思想在为历史赋予定义。
“就像我们人类虽然是属于历史中的一份子,却也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一部分。即便是作为造物主这种散落在时空里的奇点,也与任何普通人并无二致。”
只是历史长河里既不可或缺,亦是微不足道的一份子。
“只要我们愿意相信自己是不可或缺的,那我们就会变得不可或缺。”
反之就会沦为无足轻重的无名者,失去与时间的一切联系。
“这就是时间线的唯一性和排他性。”
即便是由无以计数的无名者才能成就一个留存于历史的特殊转折,同时也是属于生存于整个世界上每一个普通人的成就。
“恰如一个人在生死存亡的时刻只能有的三种结局:死亡,生存以及挣扎,也是东西方文明的分歧点。”
一方不断寻找借口,就为了征服;另一方始终在寻找恰当的途径,就为了融合。
“只是当奴隶贸易被粉饰为三角贸易后,殖民主义也就自然而然地被篡改成了航行与商贸自由;即便融合了古希腊、古罗马与犹太教才诞生出西方现代思想,也不愿意承认这是三种混淆在一起的思想结构,只是想利用时代大潮的规律,为占据上风的投机分子们找到一种能任意拔高、贬低或曲解的用来掌控下层人的思想。”
这就是现代西方无处不在的核心——自由。屠休想。
“这就是思想的其中一种矛盾形态——自由。”闻哲说,“而那些经常利用自由来高谈阔论的人,却不会告诉那些无知者‘自由’与‘安全’是两种此消彼长的对立概念,否则他们就会丧失这个借口,继而无法为他们的争执不休保留有利条件——恰如人们会不断渴求自己所无法真正拥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