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侯(48)
卫岭快步跑向里外一座旧屋,牵出一匹老马,哆嗦着腿肚子爬上马背,双手握紧缰绳,向赵氏村寨疾驰而去。
夜色中,哒哒的马蹄声格外刺耳。
卫岭脸色惨白,抵达村寨垣门前,已经是面无人色。
“来人,快来人!”翻身滚落马背,卫岭上前砸门,一边砸一边喊。
守门的独臂老人被惊动,爬上一侧的木梯,借火光照亮,见是个生面孔,立刻斥道:“夜间不开垣门,休要聒噪。如是寻人,天明再来!”
“我有要事告知赵郎君,劳烦通融一下!”卫岭焦急道。
听是要找赵嘉,独臂老人神情微变,唤一同守门的青壮去往村中,自己留在木梯上,等青壮归来再决定是否让人进来。
赵嘉躺在榻上,睡得并不安稳。
从城内归来后,他去见过卫青蛾,告知少女长安来人择选一事。卫青蛾倒是不怎么担心,以她的家世,的确可能录名,但她是沙陵卫氏唯一的血脉,且相貌又不娇美,未必就能入选。
“官寺中的书佐是乡老同宗,会照应于我。”
择选有定制,但也不是不通人情。
往年边郡择选,同样有良家子被录名,但因其父兄战亡,家有年幼弟妹,择选的主使心生怜意,最终将其名字划去,并未送入长安。
听完卫青蛾的解释,赵嘉忧心稍减,然世事没有绝对,不能将希望全寄托在长安来人身上。他决定明日再入云中城,去见一见主管户籍的郡官,探一探对方的口风,以防事情有变,无法在第一时间做出应对。
择选的良家子送入长安,不傅亲出塞就会成为宫人。如是到未央宫听命,难言会有什么前程。以魏太守的行事作风,势必不想牵扯上干系,从一开始就避嫌。
这让赵嘉又少去求助的途径,心焦自然可以理解。
翻来覆去睡不着,赵嘉干脆披衣起身,绕过屏风,坐到矮榻边。正要擦亮火石,忽听到一阵敲门声。
不多时,虎伯来报,言村寨外有生人,口称有要事禀于赵嘉。
“要事?”赵嘉心生疑惑,决定亲自去看一看。
来送信的青壮等了片刻,见赵嘉和虎伯一同走出,立刻上前见礼。
“有人要见我?”赵嘉问道。
“来人就在垣门外,似是一路疾驰而来,口称有要事报于郎君。”青壮将事情重述一遍。
赵嘉疑惑更甚,和虎伯走到垣门下,登上木梯向外望去。
月光柔和了少年的轮廓,漆黑的眸中也少去些许锋利。然而,见到墙头的赵嘉,卫岭还是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实在是赵嘉给他的印象太过凶狠,就像决曹掾之于乌桓商人,形象已经深植脑海,压根无法改变。
“你是阿姊的族人?”认出来人,赵嘉眉心微皱。
“正是,赵郎君,我有要事报于你,可否当面?”
见其神情不似有假,赵嘉对虎伯吩咐两句,后者和青壮抬来吊篮,从墙头放了下去。
依照常例,只有云中城这样的大城才会准备吊篮。县乡中,村寨里聚的土垣不会太高,有人搭手就能翻过。
赵氏村寨则不然。
在赵嘉的主持下,包围村寨的土垣增高不说,还在上面铺设木板。想要单凭人力翻墙,无疑是天方夜谭。
吊篮升起,卫岭越过土垣,来到赵嘉跟前。
“说吧,有何事?”赵嘉看着对方,询问道。
卫岭的视线扫过守门人,颇有几分犹豫。见赵嘉变得不耐烦,终于硬着头皮将事情说明。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赵嘉脸色陡变。
见赵嘉有发怒迹象,卫岭双腿发软,艰难的咽了口口水,小声道:“族中知长安来人,商议要献好女。有妇人出言,族老被说动,要将沙陵卫氏女一并献上。”
“阿姊已同阳寿卫氏分宗!”
“到底同祖,同姓卫。”
“好,当真是好!”赵嘉咬牙切齿,眸光锐利如刀。
他不认为卫岭会在这件事上说谎,除非对方失心疯,活腻了想要找死。不过前车之鉴不远,卫氏竟还敢起下作心思,而且全族都是这般,果然是不应心存善念,早该将隐患彻底清除。
卫岭打着哆嗦,不敢出声。
“你说时间定在两日后?”赵嘉开口问道,怒意不减。
“是。”卫岭点头。
“你回去继续盯着,有变故速来报我。”
“郎君,如是、如是……”对上赵嘉的目光,卫岭没敢继续向下说。嚅嗫半晌,才小心道,“看在我来送信,郎君可否放我三家一条生路?”
赵嘉掀起嘴角,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口中道:“只要你们做得好,我不只放过你们,还会送你们一场富贵。”
“是、是,谢郎君!”卫岭不敢想什么富贵,只求赵嘉放过三家性命,不斩尽杀绝就好。
千恩万谢之后,卫岭又坐进吊篮,被送到土垣外。
赵嘉站在原地,仰望漫天繁星,目光越来越冷,眼底凝成寒冰。
翌日,天未大亮,赵嘉就策马驰出垣门,前往卫氏村寨。
见赵嘉这么早过来,卫青蛾颇为吃惊。
“阿多怎么这时来?”让仆妇送上热汤,卫青蛾亲自递过布巾,让赵嘉拭手。
“阿姊,我有话同你说。”赵嘉放下布巾,来不及饮热汤,将他从卫岭口中听闻之事全部道出。
卫青蛾的动作顿住,笑容逐渐消失。随着赵嘉的讲述,神情先是惊讶,随后变成嘲讽,嘲讽中透出一丝悲凉,最终变成一片空白。
“好,当真是好。”少女和赵嘉说出同样的话,眼帘低垂,掩去最后一丝情绪。仅有微微颤抖的手指,才透出她此刻真正的心情。
见状,赵嘉的声音哽在喉咙里。
两卫不同宗,终究同祖。一旦阳寿卫氏将族女献上,道出卫青蛾之名,事情就难有转圜。毕竟家族献女和从户籍摘选截然不同。
若是名单定下,难道要卫青蛾当面说不愿入选,不愿去长安?
“阿姊,我会想办法。”赵嘉沉声道。
卫青蛾笑容温和,轻声道:“如果无法也无需勉强,家世之外尚需择貌。以我之貌,录名也未必入选。”
看着一同长大的少女,赵嘉攥紧手指,开口道:“阿姊,我娶你!”
“什么?”
“他们后日才入云中城,我们马上定亲,明日就成亲!”赵嘉坚定道。
卫青蛾惊讶半晌,忽然轻笑一声,单手掩在嘴边,笑得花枝乱颤,不可抑制。最终眼角沁出热泪,顺着脸颊滑落,又被素手轻轻抹去。
“阿多怎能娶我,莫要说笑。”
“阿姊,我没有说笑!”
“我知阿多真心为我着想,也知你定会敬我,然我视你如亲弟,不能嫁你。”卫青蛾收起笑容,轻轻叹息一声,“最难的日子都熬过来了,不过是一场择选,无需急到如此。再者说,天子正当壮年,若是真入未央宫,也是我的造化。况我父有战功爵位,无封号也为上家人子,日子不会太难。”
“阿姊,匈奴遣使来修好,有意恢复和亲。这次择选来得突然,事先没有半点风声,我担心……”
“担心选上就会傅亲出塞?”
“是。”
“无妨。”卫青蛾挺直脊背,表情平静,“真出塞也无妨,我会让自己过得好,阿弟无需担忧。”
“阿姊!”
“阿多说过,你不信命。”卫青蛾突然道。
赵嘉愣了一下。
当初赵功曹战死,他离开太守府想要撑起家门,期间没少得卫青蛾之父照顾。在卫父也战死之后,他和卫青蛾彼此依靠,如两只孤独的小兽互相取暖。两人并无血缘牵系,情谊之深却不亚于亲生姊弟。
“我记得说这话时,你还不到我的肩高。”卫青蛾看着赵嘉,视线朦胧,像是穿透时空,重见当年发生的种种。
“我也记得阿姊在流泪。”
“你记错了。”卫青蛾表情一沉,双眼微微眯起,仿佛赵嘉敢反对她就要动手。
知道少女在刻意让他放松,赵嘉想笑,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我也不信命。”卫青蛾看着赵嘉,一字一句道,“阿多,我向你保证,我能让自己过好,一定会过好,所以,不要为我冒险。阳寿卫氏不同于我母,族中有近百人口,不能全都死于非命。”
“阿姊知道我想做什么?”
“知道。”卫青蛾颔首,“做事要果决,该心狠就不能手软。可今时不同往日,不能为这些乌糟之人将你搭进去。”
长安来人就在云中城,如果事发,魏尚也不得不秉公执法。
“阿姊放心,我不会轻易涉险。”这一次,想要让气氛轻松的变成赵嘉。
“阿弟。”卫青蛾声音中带着警告。
“阿姊不信我?”
“我信。”
“这就是了。”赵嘉拊掌轻笑,嘴角上翘,眼底却透着冷光,“阿姊说会过得好,我信。不过,无论在长安还是草原,我都会尽一切护住阿姊。谁敢让阿姊难过,我就要他的命!”
“阿多……”
“我现在还不能傅籍,连郎官都无法做,但我向阿姊保证,我会尽一切所能向上爬,阿姊在长安,我会爬上高位,高到无人敢轻视阿姊;阿姊去草原,我会像阿翁一样获取战功,直至能马踏茏城,将阿姊抢回来!”
卫青蛾笑中含泪,倾身向前,像幼时一般抚过赵嘉的鬓角,轻声道:“我信阿弟,我信!”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卫岭回到里聚, 刚刚走过垣门,就被两名青壮扭住手臂, 腹部挨了两拳,随后一路拖拽到族人议事的大屋前。
屋门大敞, 几名族老高坐堂上,面色不善的族人分立两侧, 卫季和卫川被按跪在地下, 两人的妻子都被拦在屋外。
见到这一幕, 卫岭顿知不好,本能的想要挣扎,奈何手臂被扭住, 根本动弹不得。
“带进来!”一名族老厉声喝道。
卫岭被青壮拖进屋内, 直接丢到地上。他的妻儿同被族人押来, 助他翻出土垣的长子被一名青壮踢在膝窝,踉跄几步, 直接扑倒在地。
“卫岭,你去了何处?”族老面色阴沉,视线扫过地上几人, 逼问道。
卫岭下意识看一眼卫季,发现后者半面淤青,一只眼肿得睁不开,更觉心神慌乱。
“我、我……”
“是去沙陵县通风报信?”另一名族老道。
卫岭嘴巴开合, 脸色发白。
“吃里扒外的东西!”族老抓起身前的木碗, 用力掷向卫岭, “黑妇言尔等有异心,必趁夜往沙陵报信。我还以为是她多心,原来尔等真是如此!”
“长者,那赵氏子不好惹,此事真不可为……”卫季强睁开红肿的眼睛,咳嗽两声,挣扎着开口。
“住嘴!”
“长者!”
“昨日议事之后,我已遣人往云中城,献上族女之名。”最先开口的族老站起身,走到三人跟前,“事情已定,赵氏子再凶又如何?我族中又非没有青壮!明日即送女入城,当面再呈卫青蛾之名。如他敢拦,就告他为匪盗。有诸多族人为证,不死也将罚为城旦,谁都保不了他!”
卫季还想再说,族老却不愿再听,命青壮将几人拖下去,连同家人一起关起来。
“待到此事结束,便将他们出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