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侯(178)
魏悦轻笑一声,缓步来到近前,微微俯身,修长的手指探入水中,声音擦过赵嘉耳边。
“营内干柴不多,热水不足,借阿多帐中一用,可好?”
可好?
不好!
赵嘉正要拒绝,魏悦已经直起身,解开束发的绢带。
黑发如瀑垂落,赵嘉喉咙发干,脑中开始天人交战:究竟是该正人君子,守礼持节,立刻转过头去,还是矜持砸碎,节操丢飞,先过眼瘾再说?
帐外雷声渐小,闪电消失不见,唯独雨水持续不断,始终落个不停。
赵嘉面对艰难考验,李当户却独霸两只浴桶,泡得手指起皱,才从水中起身。
本打算歇息,突然想起魏悦托付之事,转身取来木牍,提笔写成短信,准备明日遣人送往平阳侯曹时手中。
李广和前代平阳侯交情不错,如果李当户出面,几名家僮而已,不算什么难事。
书信写好,李当户停下笔,从头至尾看过一遍,确定没有任何问题,困倦得打了个哈欠,转身躺到榻上,很快就睡了过去。
与此同时,自宫宴返还的曹时未至军营,而是回了位于南城的甲第。
思及整月未曾归家,曹时本欲去见阳信,但听忠仆禀报,获悉他不在家中时,淮南王女刘陵几次出入府内,还给阳信送上重礼,神情为之一变,脚步立刻停住。
“多久的事?”
“回家主,自淮南王入长安,翁主得长乐宫召见,即时常拜会公主。”
老仆出身平阳侯府,忠诚的自是曹时,从称呼既能辨出。
得知阳信近来的所作所为,曹时神情变了几变,额角神经突突直跳。看一眼正室方向,心中最后一丝柔软随之隐去,下一刻就转身离开,大步走向书房。
阳信得婢仆禀报,知晓曹时回府,特意等在房内。
未承想,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平阳侯宿在书房。气怒交加,更兼几分羞恼,没能控制住脾气,当场摔碎一块美玉。
曹时进到书房,早有婢仆奉上热水和衣物。
一名身段姣好,肤如凝脂的女婢半跪着为曹时解开腰带。随着她的动作,如云鬓发滑落,灯光之下,如最上等的丝绢。
曹时恰好低头,瞧见这一幕,带着茧子的手托起少女的下巴,对上一张柔美却现出几分忐忑的面容,不觉放轻声音:“汝名为何,可有姓?”
少女晕红双颊,垂下长睫,貌似不敢同曹时对视,声音轻柔婉转,略带颤音:“回家主,婢子姓卫,名子夫。”
☆、第166章 第一百六十六章
平阳侯不去正室, 阳信却能到书房。
房门从外打开,看到满脸怒色, 一副兴师问罪架势的阳信,曹时表情转冷,好心情荡然无存。
“曹时!”阳信怒到极致,口中连名带姓, “你将我置于何处!”
“下去。”曹时眉心紧拧,挥退婢仆。
两人都在气头上,没人敢出声劝阻。在曹时下令后, 连同阳信带来的宫人,全都弯腰退出书房,小心守在门外。
之前在书房伺候的婢女, 捧着湿衣、提着热水离开廊下。
卫子夫微低着头,将衣物送到仆妇处,其后就遵照吩咐,回到卫媪居住的排屋。
房门打开, 卫孺恰好提着木桶走出。见到卫子夫, 立刻转身对卫媪道:“阿母,三妹回来了。”
“子夫!”
卫媪快步行出, 一把抓住女儿的手腕, 力道大得能留下青印。
“你去家主的书房了?”
“去了。”卫子夫抬起头,笑容温婉, “王媪喜我, 让我去书房伺候。”
“你怎么、怎么敢有这个心思?”卫媪面露骇然, 近乎站立不稳。让卫孺关上房门,将卫子夫拽到内室,脸上尽是惶恐。
“为何不能?”卫子夫扶卫媪到榻上,自己坐到她的身边,轻声道,“阿母,女为僮仆,还有更好的出路?”
“有公主在,你做不成侯妾。”卫媪抚过卫子夫的发,继而攥住她的手,“这路走不通。”
“没试过,怎知行不通?”卫子夫垂下眼眸,脸上依旧带着笑意,“纵然没有名分,生下家主庶子,也和小吏之子截然不同。”
“阿妹是在讽我?”
卫少儿恰好走进室内,听到这句话,勃然变色。
“阿姊想多了。”卫子夫抬起头,笑道,“我只想为自己找条出路,让阿母过上好日子。如我生下家主庶子,纵无名分,也能得些照顾。甥将来长大,也能更好的前程。”
提起儿子,卫少儿沉默了。
但是,就如卫媪担心的一样,她不认为卫子夫真能走通这条路。休提是否能得家主喜爱,纵得喜爱,有了身孕,能不能平安生产也是未知。
毕竟主母是天家公主,汉天子的亲姊!
“阿母,阿姊,我心中有数。”卫子夫捻起一缕长发,轻轻掖到耳后,“入林猎鹿,下河捕鱼,都要担着风险。我不想一辈子做家僮,更不想我儿同我一样。”
机会就在眼前,就此放弃,她实在不甘心。
如果不是阳信公主闯进书房,她有办法给家主留下更深的印象。哪怕不能一举得宠,也能让家主记住她。
无奈事情就差半步。
卫子夫暗中可惜,脸上的笑容始终未变,轻声安慰过母姊,捧起陶罐到屋外取水。恰好遇见抱着一只包裹的卫长子。
“阿兄从哪里来?”卫子夫好奇道。
“刚从府外归,好运得十张麦饼,一块炙肉,两块饴糖。”卫长子将包裹递给卫子夫,接过她手里的陶罐,“我去打水,东西给阿母。”
“好。”卫子夫温顺点头,将包裹送回室内。行到门边才想起,她忘了问,这些东西,阿兄是如何得来。
“阿兄!”
“何事?”卫长子走得不远,听到卫子夫的声音,很快停下脚步。
“这些是从何而来?”
“家主后日往军营,要从府内带些骑僮和仆役。”卫长子捧着陶罐,语气是少有的兴奋,“我力气不行,但能修补弓箭,还会些木匠手艺,有同屋壮仆引荐,可往营中为杂役。这些都是考校之后发下的赏赐。”
听完卫长子的话,卫子夫不由得绽开笑颜。
“这是好事,阿兄当亲告阿母。”
“自然!”卫长子心情愉悦,脚步都轻快许多。
卫子夫站在房门前,看着卫长子的背影,似也被兄长的情绪感染。看样子,不单她想摆脱家僮的身份,阿兄也是一样。
不提卫媪听到卫长子将随曹时出城,心中是如何喜悦,侯府书房内,阳信怒不可遏,甚至推翻灯盏。曹时态度冷硬,面带沉怒,目光犹如利剑。
“曹时,你休要不言!”阳信发泄过后,见到曹时的表情,怒火没有半点熄灭的迹象,反而越烧越旺。
“公主要我说什么?”
“说什么?”阳信越过灯盏,几步走到曹时面前,怒道,“你为我夫!整月不归家,归家即宿书房,你置我于何地?”
曹时闭上双眼,不想面对阳信扭曲的表情。
衣领忽然收紧,曹时睁眼看去,阳信已至身前,单手抓着他的领口,用力得指节发白。
“曹时,父皇赐婚,你是我夫,我是你妻,你为何这般待我?”
“公主。”曹时以为自己会发怒,会对眼前的女子生出厌恶。然而,在这一刻,他只感到疲惫和从未有过的无力。
“我视你为妻,你曾视我为夫吗?”
“什么?”阳信先是不解,继而大怒,“你是何意?!”
曹时站在原地,并未推开阳信的手,仅是沉声道:“淮南王女是怎么回事?”
阳信愣在当场,不明白曹时为何突然提起刘陵。
“淮南王早有不敬之心,天子厌其久矣。此次诸王入长安朝拜,迟迟未曾召见于他,满朝尽知。”曹时看着阳信,声音中没有愤怒,甚至没有透出任何情绪,“淮南王女入宫,太皇太后是什么态度,皇后又作何表示,公主半点没有察觉?”
“我……”
“高祖开国称制,赏赐功臣,我祖位列前茅,得赐平阳侯。经大父,阿翁,爵位传于我。蒙陛下赏识,命我领少骑,期他日沙场建功,不堕先祖之名。”说到这里,曹时顿了顿,扣住阳信的手腕,道,“我为侯爵,奉天子命统领少骑。殿下为陛下长姊,且为我妻,同心怀不轨的淮南王女过从甚密,收纳厚礼,可曾想过后果?”
阳信面色变了几变,态度有些许软化,只是想起自己的委屈,依旧不肯低头。
“公主,我不仅是你夫,更是曹氏家主。而你,在侯妻之前,更为汉室公主。”曹时攥紧手指,一字一句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故意不想去懂?”
阳信看向曹时,沉默片刻,忽然用力-抽-回手。
“明白如何,不明白又如何?”阳信昂起头,骄傲之色尽显,“正如你言,我为汉室公主,陛下长姊,凡事自要随我心意,何须委屈自己?”
话虽如此,藏在袖中的手却隐隐颤抖。
曹时什么都没说,仅是看着阳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中不见半点温情,只有无尽的冷漠,甚至是陌生。
阳信盯着曹时,突然冷哼一声,转身离开书房。脊背挺直,脚步未有半分迟疑,留给曹时一个骄傲的背影。
待到房门关闭,曹时回到几后,盯着重新被扶起的灯盏,独自坐了一夜。
翌日,阳信公主早早入宫,午后仍未归。
李当户派来的人见到曹时,恭敬奉上书信。
对卫媪一家而言,从家僮改为良籍,难度堪比登天。但于身为列侯的曹时来说,不过是一封书信,几句话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