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侯(154)
从二月初开始,运送贺礼的队伍就陆续抵达,入长安的车驾接连不断。不提实力强盛的诸侯国, 即使是封在边陲的代王,送出的贺礼同样价值不菲,长安百姓可谓大饱眼福。
纵观各王国, 梁王之外,属鲁王、江都王和胶西王送的贺礼最多。
之前三人合力逼阳信公主低头,压下椒房殿,这次送上重礼, 既为弥合同太子之间的裂痕, 也是在景帝面前表态,证明他们对太子并无不敬。前番举动实出于激愤, 母亲被叱喝羞辱却无动于衷, 岂是人子所为。
无论此举是否出于真心,三人主动低头, 刘彻自然要有所表示, 至少要做到表面上的兄友弟恭。
对此, 椒房殿再不满都是无用。
随着诸侯王陆续抵达,长安变得愈发热闹。
城北的商铺、客栈、食肆日日爆满,街道上变得熙熙攘攘,行人接踵摩肩,举袖为云,热闹得超出想象。
长安宫内,诸侯王见过景帝,又往长乐宫请见。
因梁王到来,窦太后心情愉悦,对人和颜悦色,说话异常和气,倒真似个慈祥的老太太。
心情好的还有刘嫖。
婚期将近,陈娇被接回堂邑侯府,得窦太后指点,不再公然和刘嫖顶嘴。甭管刘嫖说什么,她愿意听就听,不愿听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实在不行就附和两句。
自此,母女俩的关系渐有缓和,再无任何不好的传言,让宫内的王皇后好一阵诧异。
田蚡仍未复官,仰赖王皇后的关系,才得以出入宫内。每次见面,都会带来宫外的消息,重点提及堂邑侯府。
“阳信的事不成,需得另想办法。”
陈娇的改变让王皇后心生警惕。
因边塞呈上的密报,长安贵人们抓紧清理府内。在窦太后的压力下,馆陶都变得老实起来,府内的讴者舞女少去大半。
这种情况下,阳信往刘彻身边送人,必然会引来关注,不可能进行顺利。
“此事不可为,却非没有他法。”田蚡吃下一块蜜饼,老神在在地端起漆盏。
“何法?”
“太子成婚之后,身边不会仅有太子妃。”
“都说这事不成。”王娡皱眉。
“阿姊莫急,且听我言。”田蚡放下漆盏,嘿嘿一笑,“宫外的美人不能送,从宫内选的呢?”
王娡沉思片刻,再次摇头:“此事不可。”
单是长乐宫那一关就过不去。
“不为怎知不可为?”田蚡笑得不怀好意,“高祖定下的规矩,太子成婚,太子妃为正,亦当有良娣、孺子。太子妃再骄纵,岂能违背祖制?再不成,直接从朝官家中挑。”
王娡神情微动。
田蚡现出几分得意,又很快压下去。
天子急于为太子夯实根基,此前问罪周亚夫就是征兆。
选官员家中好女,避开不能为妾的几家,事情不会有任何阻碍。此事若成,对太子有诸多好处。皇后提上几句,只要天子心动,长乐宫再不满,照样别无他法。
“阿姊,此事宜早不宜迟。”见王皇后心动,田蚡再接再厉,“如被长乐宫和堂邑侯府抢先,再动手就晚了。”
对于田蚡的担忧,王皇后嗤之以鼻。
陈娇的性子虽然改了不少,但立场所致,绝不会主动往太子身边送人,必要抓紧时间独宠得子。
馆陶好歹是长公主,给天子送美人就算了,往侄子身边-塞-人,她还要脸不要?
“阿姊,不可轻忽!”田蚡正色道,“堂邑侯女得长乐宫教导,岂能如数年前一般?”
“此事不能急。”王娡了解景帝,纵然心动,也要按捺下来,知道事情绝不能急。如非这份心性,她也不会受到恩宠。
近两年恩宠渐淡,景帝至椒房殿的次数越来越少,程姬没少在背地里笑话。这种处境让王娡清醒过来。
她高兴得太早,失了沉稳。
皇后可以废,太后才能稳居宫内。
目前最紧要的是修复和太子的关系,而不是本末倒置,凭空给自己添麻烦。
故而,她严令阳信彻查府内,遣散讴者舞女。听到田蚡的提议,她的确心动,但也不打算马上执行。
窦太后已经老了,太子年纪还小,今后有的是机会,何必急在一时。若是哪里不够稳妥,风声传入馆陶耳中,闹得面上不好看,八成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想到这里,王娡对田蚡的提议就淡了几分。
自己这个同母弟太善于钻营,想的都是取巧之法。别看如今谦卑,他日起时,必定张扬跋扈,肆无忌惮。
相比之下,她一天比一天看好王信。
奈何王信面上憨厚,背地里却滑不留手。自己几次召见,能推就推,能拖就拖,根本不似田蚡积极。王家的几个侄子也是一样,被教得胆小庸碌,压根用不上。
“阿姊?”
“无事。”王娡皱了下眉,“太子即将大婚,这个时候别找不自在。你先回去,事情过后再说。”
田蚡还想再劝,看王皇后的神情,到底知趣地闭上嘴,行礼后退出殿中。
走出未央宫时,迎面遇上射猎归来的刘彻,田蚡立刻笑呵呵地上前,道:“太子勇武!”
刘彻对田蚡的观感并不好。几个舅父中,他更喜欢王信。至少王信性情稳重,懂得约束家人。父皇也对他说过,后族之中唯王信可用。纵其无有大才,及不上魏其侯,但有一点,以王信的性格,轻易不会惹祸。
事实上,如果不是身有官职,王信绝对会关起府门,以身作则,带着妻儿宅在家里。天子是他妹夫,太子是他外甥,当个富贵闲人,带着全家混吃等死,才是最安全的人生规划。
可惜历史发生转弯,田蚡被景帝厌恶,一巴掌拍进泥里。只要景帝活着,休想再踏入官场半步。
然而,景帝固然防范外戚,太子过于年少,又遇窦氏强盛,后族不能一点势力没有。
如此一来,王信就成了现成的人选。
当个泥塑木雕也无妨,总之,门面先得撑起来。
现如今的长安城,提起后族,基本只知王信不知田蚡。这同历史上截然不同。
按照原来的历史轨迹,田蚡在汉武朝成为丞相,受封侯爵。而王信除了一个盖侯的爵位,再无其他建树。
刘彻对田蚡观感不好,自然不想同他多做寒暄。恰好遇到景帝召,当即同田蚡告辞,将弓箭交给同行的韩嫣,自己整理衣冠,奉召前往宣室。
目送刘彻的背影,田蚡目光沉了沉,被韩嫣看在眼中,又摆出一张笑脸。
韩嫣皱紧眉心,很看不惯田蚡这等做派。
田蚡像是没看到,仍是口称“王孙”。直到韩嫣明摆着不耐烦,才转身离开长安宫。
景帝召见太子时,刘武身在长乐宫中,请窦太后帮忙,希望能留在长安。
“阿武要留下?”不等窦太后出言,馆陶先一步开口,“之前上疏,天子不是否了吗?这不是让阿母为难?”
陈娇即将成为太妃,刘彻变成自己的女婿,馆陶不是窦太后,孰轻孰重自有计较。
“阿姊,我只想留在阿母身边,侍奉阿母。”刘武打出亲情牌,提出他去岁生了一场大病,至今没有全好。他已是不惑之年,此次归国,未知何时能再至长安,希望留在窦太后身边,尽人子之孝。
“阿武!”馆陶有些急,想要再说,被窦太后拦住。
“阿母?”
“这事容我想想。”窦太后示意刘武靠近,仔细摩挲着他的鬓角和脸颊。刘武闭上双眼,靠在窦太后榻前。
看到这一幕,馆陶只能闭上嘴。心中打定主意,稍后去见景帝,无论如何不能让阿武留在长安。
长安风起时,边郡烽火熄灭,迎来短暂的安宁。
赵嘉在畜场养伤,隔三日去一趟官寺。
沙陵县依旧没有县令。好在县中少吏补足九成,有经验老道的文吏帮忙,一切走上轨道,县丞总算能松口气,不再熬油费火,累得走路打飘。
长安的赏赐也已送到。
如魏太守之前所言,无法计算首级,赵嘉和魏悦官职未动,爵位也没升,只有铜钱和绢帛赏赐。
仰赖三郡太守作保,尤其是郅都呈递的奏疏,景帝很是大方,赏赐的铜钱和绢帛装满数十辆大车,还有为数不少的铜器和漆器。
即使赵嘉有一定心理准备,入郡城领赏时,看到满载的大车,还是不由得惊叹:景帝真心是壕!
出塞和战死的军伍也有赏赐。按照规矩,只定下数量,没有详细到个人。这种情况下,赏赐是否全额发放,就要靠将官的良心。
回到县中后,赵嘉迅速翻阅名册,将每人获取的赏赐记录下来。战死的更卒和小吏还有额外一笔抚恤,赵嘉核对再三,一丝不苟,确保不出半点差错。
卫青蛾和商队成员不在赏赐名单里。
不过赵嘉清楚,长安送来的绢帛和铜钱自有他们一份,只是不在明面发下罢了。
一切处理妥当,赵嘉写成书信,遣人送往官寺。县丞收到信后,很快命文吏写成告示,张贴在城内,并派飞骑送往各乡。
乡人不识字不要紧,三老、啬夫和游徼可代为宣读。亭长里正更是马不停蹄,亲自前往各里,确保没有一户遗漏。
过程中,不乏有族人跋扈,心生贪念,想要抢占赏赐。
最恶劣的一起,更卒在草原战死,家中父母年老,亲弟年少,妻子尚在孕中,堂兄以照顾其家为名,公然抢夺铜钱绢帛。仗着里正是其岳丈,甚至还打起房屋的主意。带着无赖上门骚扰,调戏妇人,击伤老人,扬言要打断其弟的腿。
事情查明,递送到赵嘉面前。
不顾伤未痊愈,赵嘉亲自带人前往里中,抓捕为恶的堂兄,当着同里人的面,吊在木杆上,用蘸了盐水的鞭子抽。
堂兄的父母妻子哭嚎哀求,请赵嘉网开一面。
“没了我良人,家中如何活?”堂兄的妻子扑到更卒的父母脚下,请他们帮忙讲情。见对方不肯答应,连同堂兄的父母一起,当场寻死觅活,怨恨他们不讲亲情。
看着面色红润,身上穿着细布的一家人,再看失去长子,形容枯老的一对父母,以及失去兄长,必须担负起家计的少年,赵嘉眼神冰冷,声音更冷:“汝等抢占战死之人的抚恤,可曾念过亲情?”
“汝等欺辱族人,可曾有过良心?”
“汝等身着细布,餐能饱食,可曾想过这一家失去长子,被汝等霸占赏赐,强占房屋,无粟米果腹,无片瓦遮身,如何熬过寒冬?”
“无一丝良善,心都是黑的!”
“这等心性,畜生不如!”
赵嘉一番喝斥,哭嚎的三人满脸涨红。抬头看向四周,面对一张张满是厌恶的面容,脸色又变得煞白,不由得一阵颤抖。
“抽!”
不再理会三人,赵嘉下令行刑。
从官寺调来的狱卒执鞭,用足十成力气,鞭子带起劲风,每一次落下,都会在受刑人身上留下一道血痕。
赵嘉不喊停,鞭子就会一直抽。
受刑人的惨叫不绝于耳,到最后,已经不似人声。
抽到三十鞭,受刑人忽然垂下头,不再喊叫。狱卒上前试过,证明还有气,提半桶盐水将人泼醒,然后继续抽。一直抽到五十鞭,赵嘉才下令停手。
“里正。”赵嘉转过头,看向脸色发青,大冬天却冒出一头汗的里正,“身为一里之长,纵容恶徒,戕害有功之家,你可知罪?”
“回、回县尉,民知罪。”
“知罪就好。自今日起,力田接任里正,你和你的女婿,”赵嘉举起鞭子,指了指满身鞭痕的无赖,“一起罚为城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