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侯(10)
或许是被利益蒙蔽双眼,也或许是认为事成后送给灌夫的好处足以让他不受惩罚,这位县令大人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触犯了足以杀头的罪名,身为代国相的灌夫,未必就能保得了他。
队伍出官寺后分成两拨,一波赶往赵嘉居住的村寨,一波直奔畜场。
张县令将家仆和护卫派出大半,身为只留两三人,就是为速战速决,一举将赵嘉拿下,阻断他向外求救的所有渠道。
此外,在命人翻阅县中簿册查验税收时,张通也留了一手。虽然把握不大,毕竟每年的税收都有记录,但是,只要强压啬夫,再命少吏更改,赵嘉一样逃不掉。
嘴上说会留赵嘉一条性命,事实上,张通早有决定,为免除后患,赵嘉必须死!
前往畜场的队伍速度极快,行进之间,不断有家仆被派出,查找罪人损毁和伪造的田封。距目的地不到一里,派出的家仆陆续归来,却没带回老仆期待的好消息。
“没找到?什么是没找到?!”老仆惊诧道。
“我等仔细搜寻过,附近确无田封。”家仆倒是想自己垒几个,奈何有县尉派来的士卒盯着,真心没法下手。
张通敢冒风险调兵,除了壮声势,以防赵嘉抵抗,也是为做个“见证”,让罪名定死。结果“证人”没当成,反倒成了不折不扣的阻碍,这就有些尴尬了。
扫一眼队伍中的五名士卒,老仆面色发沉。
他跟在张通身边多年,也算是有些见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倒是没想过贼人尽数落网,只以为对方太过奸滑,不肯出力,拿钱不办事。
“贼子,误郎主大事!”
不过倒也无妨。
老仆冷笑,下令队伍继续前进。
赵嘉不过一个孺子,其父早死,又无族人倚仗,郎主身为沙陵县令,说他有罪,那他就有罪。先把人拿下,证据事后补上就是。
在老仆冷笑时,队伍中的少吏也勾了一下嘴角。目光转向云中城所在的方向,心中暗自估算,三公子就快到县中官寺了吧?
在老仆的不断催促下,一行人很快抵达畜场。
距离不到三百米,老仆就看了用木桩设置的围栏,发现了熊伯刻意留下的种牛和种羊。想到事成后能得到的好处,不由得心头火热。
“来人!”老仆手指在围栏前的青壮和健妇,大声道,“赵氏子损毁田封,侵他人之地,触犯律条,奉张县令之命,将此处庶人全部拿下!”
跟随张通的家仆和护卫纷纷-抽-出短刀,握紧缰绳,就要策马上前。
同行的一伍士卒却是动也不动,看着老仆在马上大叫,就像是在看猴戏。
甚者,发现对面的青壮和健妇丝毫没有惧色,数人打起呼哨,更多的青壮纵马冲出围栏时,带队的伍长敲了敲手臂上的皮盾,队伍齐刷刷后退数步。
少吏同样知趣,踢了踢马腹,和士卒一同退后。
过程中,少吏和伍长对视一眼,将张通的家仆和护卫全部暴-露在队伍前,可谓是相当有默契。
老仆意识到不妙,却已经来不及了。
三百米的距离,对经验丰富的骑手来说,几乎是转瞬即至。
距离五十米,冲锋的队伍突然向两侧分开,行进中放开缰绳,熟练的弯弓搭箭。伴着刺耳的呼啸,箭矢如雨飞落,持刀的健仆接连发出惨叫,纷纷坠马。
老仆更是凄惨,身上中了不下五箭,偏偏全都避开要害,只放血不要命。因疼痛跌落马背,身侧的箭顺势-插-入数寸,穿透整条手臂,疼得他连声惨叫。
青壮和健仆没有停手,反而如围捕猎物的狼群,用双腿夹住马腹,双手操弓,箭雨又一次飞落。
在没有马鞍和马镫的时代,大部分汉朝骑兵最擅长也是最有效的攻击方式是弓-弩,而非手持兵器对冲。只要马够快,射术够精,甲胄具备相当的防御力,多数还在使用青铜器和骨器的匈奴照样没什么办法。
简单点说就是你砍不到我,我能射死你,来啊,互相伤害啊,看谁先完蛋!
可惜的是,这样的战术对训练有相当高的要求,只有精兵才能和匈奴硬碰硬,大多数汉朝骑兵依旧不是匈奴的对手。
在马鞍和马镫大批量武装军队后,骑兵的攻击方式才随之发生变化。
那个时候的大汉骑兵,已经可以将草原的邻居按到地上摩擦,顺便铲飞一切不服,铲完还问对方爽不爽,不爽就再来一次。
大汉朝的军队就是这样的热心肠,喜欢助人为乐。
这些家仆护卫手持短刀,连把弓箭都没有,一看就是不熟悉马战。别说边郡的正规军队,单是这些武装边民就能教他们做人。
“郎君,都在这里了,一个没跑!”
战斗结束后,青壮和健妇让开一条通道,赵嘉策马上前。牛角弓握在手里,箭壶少去一半,明显也参与了刚才的战斗。
老仆的生命力异常顽强,被扎得刺猬一样,依旧抬头怒视赵嘉,双眼一片血红。
“竖子安敢!你擅动田封触犯律条,我奉县令之命拿你,你竟敢行此恶事!”
“你一个奴仆凭什么拿我?”赵嘉并未发怒,更笑吟吟的拦住开弓的青壮,“至于擅动田封,此事确有,然是几名歹人所为,日前已被悉数抓捕。歹人招供时,乡老、啬夫、游徼尽皆在场。”
赵嘉这番话不只是说给老仆,更是说于少吏和一伍士卒。
“敢问郎君,这几名歹人现在何处?”在老仆吐血时,少吏开口问道。
“其在县中为恶多时,当场招供数起罪状,引起众怒,尽已身死。”赵嘉没有任何隐瞒,也不需要隐瞒。
少吏点点头,没有继续追问。随手取出一枚木牍,用毛笔记录下此事。在记录时稍加润色,言贼人作恶多端,被拿住后不知悔过,由此身死。
如此一来,赵嘉完全是一点干系都不必担。
赵嘉看向少吏,少吏笑着收起木牍。
“郎君放心,贼人凶恶且不知悔改,乡人义愤填膺,乡老、啬夫和游徼尽在场,除恶本是理所应当。”
看到两人的举动,老仆哪里还不明白。他想要大骂,奈何伤势太重,意识逐渐开始模糊。
“县丞让我转告郎君,赵功曹战死沙场,沙陵县上下无不钦佩,岂容一外来贼子肆意妄为!”
听到少吏的话,赵嘉当即在马上拱手,对赵功曹的昔日同僚表示感谢。
对方话中有几分真并不重要。
他们和自己目标一致,都是为干死张通,这就够了。
确定赵嘉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少吏向身后示意。始终装背景的士卒终于有了反应,在伍长的带领下,抽-出腰间短刀,将张通家仆和护卫的头全部割掉。
“张通庇护奸商,向草原输入铜,犯下大罪。其家仆假做盗匪袭扰乡里,更袭边军,尽斩。”写到这里,少吏看向赵嘉,“郎君以为如何?”
赵嘉能说什么?
只能点头。
就张通的下场来看,体力和智商不在线上,千万别和大汉朝边郡的官拼刀子,也别耍心眼,否则会死得连渣都不剩。
前往畜场的队伍被赵嘉解决,往赵氏村寨拿人的队伍同样踢到铁板。
“无故闯他人家门,杀死不论!”
伴着虎伯的话,墙头飞下一片箭雨。就像是信号,对面的墙后同样飙出箭矢。
士卒早就躲开,独留张通的家仆护卫遭受洗礼。倒地之前,几人恨不能仰天长啸:闯家门?老子压根连门板都没摸到!
与此同时,身在官寺的张通也被士卒包围。
锋利的短刀直抵喉间,张通倒也硬气,大声怒斥:“我乃朝廷任命的沙陵县令,尔等安敢?!”
县丞手持木牍,沉声道:“张通,你勾结奸商向草原输铜,无虎符调动县中士卒,犯下重罪,证据确凿,何能狡辩?拿下!”
“我没有,来人,来人!”张通骇然大叫。
奈何家仆护卫都被派出官寺,留在身边的两三个根本不是边军对手。别说护着他逃出去,连杀出去送信都办不到。
张通拼命挣扎,县丞却不给他机会,士卒翻过短刀,直接用刀背砸在他的身上。
砰地一声,张通吃痛倒地。
“绑了,暂且押在官寺,记录下口供,再递送长安。”
“我无罪!小人休想得逞!”张通破口大骂。
“押下去。”
县丞再不理他,和县尉商议之后,直接将张通关入牢房。
张通不招供没关系,反正手中有证据,按照罪名逐条写下来,让他画押就是。此外,抓来的商贾都没那么硬气,一顿鞭子下去,势必会争相举发。
送入长安会翻供?
同样容易解决。
此处距离长安甚远,又是寒冬腊月,常有盗匪野兽出没,想让一个人彻底闭嘴又不留痕迹,并不是件难事。
人证物证俱全,有没有张通,案件都可以继续审理。毕竟此案牵涉的不是张通一人,而是整个张氏家族,被告没有成百也有几十。
张通被拖到门外,正好撞见站在廊下的魏悦。
“你?!”张通总算聪明一回,瞬间了悟自己为何会落到如此下场,目龇欲裂。
魏悦低头浅笑,目光落在张通身上,浑似在看一只蝼蚁。
☆、第十二章
张通被押入囚室,其家仆护卫全被诛杀,一个不留。
内关押的头两天,张县令依旧硬气,坐在只铺着干草的昏暗房间里,对县丞和县尉破口大骂。送饭狱卒没留神,被一只木碗砸到头顶,热汤洒了满身。
狱卒怒瞪双眼,当场就要发火。
张通更是不依不饶,将余下的木盘和木筷全都扔了出去。
“黑七,我说什么来着?”另一个狱卒手握铁索,口中啧啧有声,“早提醒过你,没好处的事,还会惹来一身麻烦。你倒好,不听劝,偏要往上凑。亏得汤凉了些,否则就要满脸开花。”
“晦气!”黑七用衣袖拭脸,再看张通,眼里就带了一股戾气。
“再提醒你一句,张县令犯了大罪,县丞和县尉都盯着。以往帮忙传递消息,从人犯家里捞好处,这次不行。”手握铁索的狱卒沉声道,“最一定要闭紧,有人找上门也不能起心。要不然,你一家老小都得人头落地!”
擦掉头上的热汤,不去管衣服上汤渍,黑七弯腰捡起盘碗,抓起沾染泥土的筷子,恶狠狠道,“不想吃就别吃了,糟蹋粮食,饿几顿死不了!”
张通坐在囚室中,终于不再言语。
黑七溜到无人处,从碗底抠出一块指头大的金子,放到嘴里咬了咬,笑得见牙不见眼。
好处收了,帮忙送信?省省吧。
谁不知道这位张县令死定了,听上边的口风,一家老小都得断头,他干嘛要把自己搭进去。再者说,代国相那样的人物,是他一个狱卒能见到的?到相府门口就会挨一顿棍子,何必自找罪受。
当日再无人送来饭食,连水都没有半碗。
隔日县丞来提审,狱卒才送来一碗浑浊若泥浆的冷水。
张县令自然不会喝。
县丞将一切看在眼里,什么都没说。
又是两天过去,张通只得了半块能咯掉牙的死面饼,还有半碗冷水。张县令想要继续高傲,奈何身体的本能却和意志唱反调。
收了他金子的黑七再未露面。听其他狱卒闲聊,说是突染风寒躺在家里。张通还以为对方是借口送信,心中不由得升起希望,抓起石头一样的硬饼,就着冷水吃下肚,过程中差点噎断气。
听到囚室内的动静,狱卒探头看了一眼,发现人没死,也就丢开手,继续和旁人插科打诨,根本不在乎张县令趴在地上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