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淇淋桶+番外(46)
葛秀夫看那纸袋鼓鼓囊囊:“这是洗了多少?”
“就三张,镶了银框子了,所以占地方。”
葛秀夫一见他娘,就又惊又怒,恨不得和他娘拼命,不见他娘,却又对老太太的生活有些好奇。伸手拿起纸袋子打开来,他从中抽出了三只巴掌大的银边雕花相框,相框里已经放了照片,头一张是几位太太的合照,第二张是葛老太太坐着,一手领着一个胖墩墩的小孩子,及至看到第三张,他怔了怔。
第三张的照片上,只有一个傅燕云。傅燕云侧身坐着,仿佛是忽然听到了摄影师的呼唤,临时扭头正视了镜头,连表情都还未来得及做。拍得倒是很清楚,傅燕云虽然没表情,但也可以算作是一张严肃的正照。
“老太太怎么还留了个男的?”他问小丫头。
小丫头才十二三岁,正正经经的告诉他:“老太太说啦,这不比电影广告上画的那些个人物好看?有看那些的,不如看这个。这还是个身边的真人,画报上那些全是假的。”
葛秀夫把相框塞回了纸口袋里,哼了一声:“老太太兴致不错。”
然后揣着支票,他头也不回的顺着长廊走了。回到日报社,他在大门口遇见了傅燕云,二人很友好的相视一笑,他问道:“脸怎么了?”
傅燕云答道:“没事,撞了一下。”
他又问:“照片收到了吗?”
“你说前天宴会的照片?昨晚府上派人送过来了。”
葛秀夫看着他,一想到自己的老娘竟然留了他的照片当画看,就感到了一种轻微的恶心。
万幸,凭着他娘的年纪,对于傅燕云,她大概也就只能是看看而已、不会再做他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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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秀夫下车上楼,派人去银行兑换那张两千元的支票,然后坐下来向外打出电话,追查那个小报记者的身份。空气中隐约增添了一点肉香,不用问,必是傅西凉家的那个女仆又在后院炖起来了。
第三十九章 :快乐
接下来的三天,平安无事。
傅西凉夜晚出门,清晨回来。葛秀夫在头两天,显得有些意兴阑珊,每次只拉开抽屉给他抓三十块散装银圆,到了第三天,忽然又有了闲心,递给了他一个歪歪扭扭的红纸卷子。
傅西凉接了红纸卷子,问他:“你前两天是不是很忙?”
葛秀夫反问:“为什么这么说?”
傅西凉一边将红纸卷子收进自己的邮差包里,一边回答:“因为你昨天和前天都没有给我包。”
葛秀夫看着他:“你是这么想的?”
傅西凉点点头,把红纸卷子收好。
葛秀夫告诉他:“明天还给你包。”
傅西凉道了声谢,告辞离去。下楼时想到葛秀夫所说的“明天”,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值夜这个活儿,真是不好干。头两天的夜里,他当这是一场战斗,为了那三十块现大洋的战利品,还能拿出拼命的劲头,拼到第三天就有点拼不动了——夜太长,蚊子太多,那个大胖子还动辄就不来,他独自坐在浓黑的夜色之中,不知怎么回事,先前从燕云那里听来的、后来被他忘怀了的鬼故事,又在他脑海里还了魂。第四夜和第五夜,都是这样极度的无聊、兼极度的恐怖。
夜里全被占据了,白天就只能是睡觉,小说读不成,拼图也玩不成,没有任何娱乐,没有笑的机会,他简直像是无处藏无处躲,即便是夜夜带着《侦探小子奇遇记》一起出门,也还是感觉孤独无依,仿佛自己稍微熟悉了一点的那个世界,又崩溃了。
“受罪。”他想。
其实自从他母亲去世之后,他就开始受罪了,一直受到了那一夜救回二霞。二霞刚来的时候他也还是受罪,来了几天之后,他对她这个人看惯了,对她做出的饭也吃惯了,而且一直没有人再来骚扰他,夜里关起门来也很安静,他才渐渐感觉好过了些。然而又闹起了穷,逼迫得他不得不冒充了傅侦探,但“冒充”是他自己决定了的,如何跟踪柳哈春也是他自己计划了的,他心里有数,不慌不乱,所以倒是还好,不算受罪。
为葛秀夫熬七天夜,也是他自己决定了的,可这熬夜的滋味,他事先真是没想到。悻悻的走回家里,对着二霞预备的那一桌子饭菜,他把胳膊肘横架在桌面上,俯身将脸埋进了臂弯,半晌不动。
二霞见了他这个姿态,十分眼熟,再一回忆,想起来了:她初来的那一夜,他将个完整的冰淇淋桶修成满桌都是,第二天早上就是这样趴在桌子上。
“怎么啦?”她走到一旁,手扶着膝盖俯身看他:“是夜里不舒服了?还是葛社长说你什么了?还是饭菜不合口味?”
他抬起头,摇了摇:“都不是,是我有点累。”
二霞看着他,就见在六天的工夫里,他明显的见了瘦,脸色也不好,六天前他顶着太阳随便晒,面孔是很健康的麦色,现在不但变成了苍白,而且还有点白里透青,一点血气都没有。
“要不然今夜就不去了?”二霞劝他:“又不是没饭吃,咱们不赚他那三十大洋了。”
“不行。”他说:“都答应人家了。”
然后他站起来,又说:“我不饿,我不想吃饭了,我去睡觉。”
二霞听了这话,心中一惊,因为上回傅西凉被那个柳小姐大骂一顿之后,就是先绝食、后发烧,连着病了好些天。
燕云先生早上没事就会过来坐坐的,偏偏今早没有来。她跑到院门外左右望了望,确实没有燕云先生的影子,于是她一把锁头锁了大门,又跑去了傅宅前门,看见了正在路边擦汽车的丁雨虹。丁雨虹听闻她找自家老板,便很热心的告诉她:“今天上午都甭找了,我们老板昨晚有事,坐火车上北京去了,说是今天就回来。可就算是今天能回来,最早也得下午才能到。”
二霞无法,只得匆匆回了来。这回隔着绿纱窗往傅西凉那卧室里一看,她那颗心脏再次往下一沉:傅西凉已经睡了,上床之前不但没洗漱,甚至连衣服都没脱,直接就滚到了床上去。
二霞看到这里,再次拿出大锁锁了院门,自己跑到附近的药铺子里,买了一盒仁丹,一样专治感冒伤风的解毒丸,一样专治心神不宁的安神丸。她自己从来不闹病,也不知道这三样药买得对不对劲,管它对不对劲,先预备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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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时分,二霞站在楼门前的阴凉处,低头看那解毒丸的用法。刚才她过去摸了摸傅西凉的额头,已是微微的有些热。这解毒丸有两种吃法,一是直接吞药丸子,一是用水把药丸子化开,喝那药汤。她捏着一粒药丸子嗅了嗅,气味倒是不苦,想必是怎么吃都可以,但傅西凉睡得那么沉,自己硬把他摇醒了给他吃药?会不会反倒成了折腾他?
她正犹豫着,楼上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二霞。”
她闻声抬起头,看见了一张雪白的脸,脸上戴着一副墨镜,墨镜片上映着她的自己小小身影:“葛社长?”
葛秀夫探身出来,问她:“你家西凉先生呢?”
“他……睡了。”
“把他叫醒,等我过去。”
说完这话,他也不给二霞回答的机会,直接缩回了窗内。二霞托着药丸子,反应过来,登时有点生气,心想人家熬了一夜,现在睡得好好的,凭什么你让叫醒就叫醒?他投靠你做奴才了?不叫!
两分钟后,葛秀夫来了。
从前门绕到后门这么一小段路,他也照样带了一个给他打伞的保镖。他自己看着就已经不像善类,那保镖更是生得横眉怒目,所以二霞见了他,又是带着气,又是有些怯。他进了院子,先是原地转了一圈,看了看那貌似凉亭的简易厨房,看了看墙角种着的几丛葱蒜,看了看道路另一侧的大片茉莉、月季、三角梅,边角处还立了几株蜀葵。花后是两株梧桐树,树间扯着晾衣绳,绳上挂着一件白衬衫,两只袜子,梧桐树下放着个小板凳,板凳上晾着一双白色的大号网球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