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蟾宫(192)
沈扶玉缓缓睁开眼。
他把手从三生石上撤回来,回头看去,才发觉危楼正静静地看着自己,其余人不知去了哪儿,这儿一时之间只剩下他俩。
“你死后,本尊每一日每一夜,每一时每一刻,痛不欲生得恨不能死去。”危楼偏头看向沈扶玉,他分明是笑着,但眼中却渐渐涌上了一层水雾,在通红的眼眶上浮着,没有落下来。
沈扶玉身死,殉了好多人。唯独他不可以,如果他死了,沈扶玉就真的回不来了。
所以他强撑着,跪遍了神佛,求遍了世人,沈扶玉沉睡的灵台上溅满了危楼额头磕出的鲜血,每一道都在求他快点醒过来。
“但是我还是爱了你一万年。”危楼笑了一声,眼泪顺着脸庞滑落。
一万年是他寿命的时间,绝不是他爱他的时间。
沈扶玉喉结微动,缓缓走了过去,他伸出手,危楼脸上滚热的泪水便落进了他的手心里。
沈扶玉问:“你为何不告诉我?”
危楼抬着脸看着他,他声音颤抖得厉害:“本尊……永远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要怎么原谅走火入魔的那一剑呢?他在沈扶玉的灵台前跪了一万年,给溯洄从之阵法放了一万年的血,硬生生将自己放血而死,可是时至今日,他仍没法原谅自己。
以至于后来阵法启动,他竟有一种不想再去打扰沈扶玉的想法。
危楼意识到时间回溯时,是他一觉醒来,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他的伤口、灵台、还有建造过的佛堂……
危楼愣了一下,忙不迭地跑出去,正逢泊雪来找他,欣喜道:“恭喜尊上!时间回溯阵法成了!”
时间回溯后,所有人的记忆自然都会消失,危楼的心头血作为阵引,是阵法的发动条件,自然是随着阵法消失了。心头血只剩了一递,他的魔力散去了九成九,记忆就这么阴差阳错地保存了下来。
至于泊雪,也是因为当时给他输了魔力,也成了阵引的一部分,故而也还记得。
危楼愣了很久,才跑去了人间。
他本想去找沈扶玉,又不敢去找,犹豫了许久,只好抬头看着天上莹白的月亮,泊雪一直小心地跟着他。
“真的回来了?”危楼还是有些不可置信,总感觉是在梦里。
泊雪认真道:“真的回来了,尊上。”
危楼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回魔域吧。”
泊雪不解:“不去找沈仙君了吗?”
“嗯。”危楼应了一声,转身,却看见清月剑的剑光大盛,白衣翩跹,沈扶玉踩着月光缓缓落下去。
危楼所在的地方应该离沈扶玉不远,近到他可以看见沈扶玉湿润漆黑的眼眸,闪动着灵动的光。
沈扶玉的剑气很厉害,甚至蔓延到了危楼这边,桃枝微颤,桃花雨似的落下来。
月光、桃花、沈扶玉。
危楼忍不住笑出来,可嘴里一苦,才发觉原是泪水早就滑落了下来。
可他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一万年了啊,足足有一万年了啊……这是他的仙君,他的沈扶玉。
原来相见时,思念最甚。
沈扶玉出现的一瞬间,危楼就忍不住去寻他,又不敢靠近他,只能躲在角落里观望。
他看见沈扶玉温柔耐心地安抚一旁的百姓,他记得平日里他最恨这副场景,他讨厌得到沈扶玉偏爱的众生。可是如今一看,恍然隔世,他竟觉得庆幸。
怎么样都好,只要沈扶玉还活着,怎么样都好。
沈扶玉陷入危险的时候,危楼几乎是一瞬间就想出去救他,但他还有些许理智,他翻了翻,找出来那个金色桃花纹半脸面具,因着匆忙,没系好带子,被沈扶玉勾了下来。
他没敢回头。
他不敢让沈扶玉看见他的脸,更不愿让沈扶玉看见他满脸的泪水。
他落地后,忍不住给泊雪道:“泊雪,本尊碰到他了,活的、温热的……”
他来来回回地重复这几句,痴了似的,边说边掉泪,又被他抹去。
泊雪便问:“那何时再去找沈仙君?”
危楼住了嘴,他们已经走了很远,是看不见沈扶玉了。他大大方方地回过了头,望着方才走过来的方向,声音轻轻的:“这一次……就不找他了。”
他只会给沈扶玉带来不幸,他希望沈扶玉开心、平安、受欢迎,就像没遇见他之前。所有人都喜欢他,爱护他,给他无上的赞誉。
兴许从一开始,他的出现就是错误的。
而今世,他会悄悄跟着沈扶玉,悄悄保护他,权当是给他赎那一剑的罪。
泊雪哑然。
可是危楼决定好不去找沈扶玉的时候,沈扶玉又来找他了。
那会儿他方写好一千遍沈扶玉的名字,但是宣纸没有了,他想去找宣纸,一开门,沈扶玉就站在门口。
桃花如雨,阳光绵延,沈扶玉站在春风中,抬起头时,一朵桃花正从他鬓角擦过。
总有一个一千遍,他会出现。
恍然间,前世今生巧妙重合,危楼眼前光怪陆离,微微怔愣。
怎么会这么巧呢?前世也是没有纸的时候开的门。
他记得每一次沈扶玉出现的样子。
就是在那一瞬间,危楼改变了主意,他把沈扶玉拉了进来,笨拙地学着前世轻佻的模样,去惹沈扶玉的欢心。
一万年的蹉跎,把他变得萎靡不振、阴郁寡言,唯独一颗温热鲜活的心脏,为沈扶玉从前世跳到了今生。
他不知道沈扶玉还喜不喜欢今生的自己,但他知道沈扶玉喜欢上一世的自己。
贪婪、自私,旁人给魔族的评价没有错,危楼想,在沈扶玉出现的那一刻,他还是贪心了,他想让沈扶玉爱上自己。
“与其说,不给你说,倒不如说是,”危楼坐在地上,勉强扯了一个笑容,“本尊在自欺欺人。”
“本尊……”危楼嘴唇抖了抖,眼眶再次掉出来了泪水,“没有办法原谅自己,本尊永远过不去那把剑的坎儿。”
只要不跟沈扶玉说,他就还能躲避。他愿意倾尽一切对沈扶玉好,以此麻痹自己。
可是沈扶玉想起来了,那一剑就又赤、裸、裸地出现了。
沈扶玉蹲下身,他捧住了危楼的脸,眼眶中似乎也有泪光,他说:“危楼,好久不见。”
危楼脑中的弦终于断了,他猛地把沈扶玉抱紧了怀里,眼泪很快打湿了沈扶玉的衣襟,他痛苦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沈扶玉轻声道:“危楼,时间已经回溯了,你不需要跟我讲对不起了,不要再责怪自己了,好吗?”
危楼自我折磨了一万年,已经够了。
“不一样……”危楼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无论你是因何而死,本尊都会救你。可是那一剑,本尊永远亏欠你……”
如果沈扶玉是因他人而死,危楼照旧会放一万年的血、等他一万年,这一万年,是他爱沈扶玉的证明,并不是他对沈扶玉的弥补。
沈扶玉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擦去眼角的泪水,他道:“危楼,不是你的错。”
“是泊雪。”
怀疑到泊雪身上是因为泊雪每次都出现得恰到其时,不过之前他藏得深,沈扶玉没看出来。若不是前世成亲那晚实在明显,估计沈扶玉也会觉得危楼上一世失控是因为太过患得患失造成的。
泊雪说,他从桃花镇回来,桃花镇的镇民要他给沈扶玉带话。
桃花镇的镇民说,他们得知了沈扶玉要和危楼成亲的事情。
此事决定得匆忙,瞒得又紧,短短几个时辰内,绝不可能传出去。
那么唯一透漏口风的,除了泊雪,别无二人。
只是,沈扶玉不知道泊雪是因为一时疏忽才暴露,还是有恃无恐地暴露,若是前者还好,若是后者……
危楼抹了抹了泪,疑惑地问道:“什么泊雪?”
沈扶玉便把自己的猜想给他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