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生(151)
孟云君非凡的天赋不仅在正道上大放光彩,歪门邪道也没落下,虽说以前从来没在这一方面发展过,真学起来却是一日千里,很快就将这门邪术掌握在手中,紧接着他又在原版的基础上大动干戈,修改的手稿整理了一沓又一沓,整个人迅速地消瘦下来。
他也愈发频繁地去祠堂里长跪。
长夜寂寂,灯火惶惶,檀木做的灵位散发出浅淡的香气,历代先师位列其上,在一片肃穆到极致的氛围中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
孟云君的长发束进玉冠里,广袖长袍,风姿卓然,跪在香案前时,神色已看不出数月前的怔然与困苦……他也并没有在师父的灵位前悔过些什么,然而晏灵修就是莫名感觉到了他平静面孔下烧灼的思绪,师长们在他身上寄予的深厚期望和挥之不去的愧疚前后拉扯着他。而他心中有了决定,无可辩驳,所以只能长跪不起,闭口不言。
结合后世的种种,几乎孟云君刚一开始动手,晏灵修就猜到他准备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感觉这章还是放在新卷比较合适
第131章 除名
有的选择在出现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会通往什么样的结局,当然同一时间还有无数条道路摆在他面前,好似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但他心里其实是明白的,就算重来千万次,从始至终选择的也只有那一个方向。
晏灵修感同身受,却无能为力,所能做的一切,就是陪着他一起跪在祠堂里。
夜深人静,香烛明明灭灭地烧起来,青烟笔直而上,仿佛真能抵达什么神圣之地。烛火黯淡的光映照着孟云君的脸,从侧面看过去,他唇色很淡,轮廓却很深,喉结和颈线的线条都清晰干净,眉眼依旧给人一种温柔多情的感觉……但那些偶尔会在他脸上显露出的青涩、天真的神情,都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明明人还是那个人,身形也未有多大变化,但看起来就如脱胎换骨了一般,一句话不说,就莫名叫人不敢轻举妄动。
他和千年后再见时,晏灵修熟悉的那个孟云君越来越接近了。
晏灵修突然想起自己年幼时的经历,那时他不知道死意味着什么,自然也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刚烈果决,无知无畏,所以才会在刚知道阎扶的存在时说投水就投水,还用同归于尽来威胁他。
但后来他长大了,觉得活着很好,春花秋月、夏荷冬雪,都是值得留恋的东西,他很不想死,行事便拖泥带水起来,以至于最后仓促行事,后患无穷。
死囚因为背负枷锁,在铡刀下一动也不能动。
孟云君又是为什么不动呢?
一股莫名的酸意,蓦地从他的喉头直冲上鼻尖。
他有些狼狈地别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恰好这时孟云君略微偏头,朝他的位置看了过去。
晏灵修咯噔一下,明知不可能被发现,却还是下意识绷紧了身体。两人相距不过咫尺,视线短暂交汇到一处,又毫无瓜葛似的,匆匆擦肩而过。
于是晏灵修的心又坠了下去,在此时相望不相闻的境地里,无端品出了无边的怅惘。
孟云君掠过他,望向了侧面光洁的墙壁,那里有一处暗格,里面放有记录着天枢院历代弟子及院长的名录。
命运一环扣一环,似乎势必走向诀别与眼泪。
倏忽七八年光阴转瞬即逝。
何宁长成一个大姑娘了。
这些年她被孟云君养育得很好,丝毫看不出小时候裹在襁褓里皱巴巴的婴儿样,她也一如孟云君当年那样,是全院上下备受瞩目的继承人。
起初许多弟子都不服气,不仅因着孟云君下此决定时何宁年纪尚小,还因为她此前名气不显,整日不是读书就是练功,再就是孤身一人游历四方,很不起眼的样子,弟子们都觉得自己更厉害,遂耻高气扬地给她投了战帖。
何宁如他们所想,根本看不穿他们的险恶用心,完美扮演了一个不自量力的毛头少女,送来的战书她全接了,来者不拒!由于人数太多,她索性在演武场上摆了个擂台——
然后只用了一上午时间,就把这些愣头青全轰下去。
擂台摆了三天,所有弟子被她集体锤了一遍,有的还不止一次,不由地心服口服,当然身体比心和嘴还要更服气一点。
尚裾听说此事,十分开怀,在守岁宴上大声夸赞师侄,笑声从正院传出去,远到练功台都听得见。
不过背地里,那些被打得鼻青脸肿,不得不卧床静养的弟子们还是会郁闷地聚在一起嘀咕:早知道她那么有本事,咱们就不上去挑衅了!还有啊,孟院长那么温和的一个人,聂磐师兄也老实厚道,怎么就唯独她如此盛气凌人呢?一来就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真是奇也怪哉!
是了,何宁个性高傲,目下无尘,从不与他们交际,这也是众弟子看不惯她的原因之一,不过很快大家就发现对方只是习惯独来独往,并没有轻视他们的意思,那点不满便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孟云君见门人不再有异议,就把何宁带在身边熟悉院内的诸多事务,十八岁时放手给她做,又过了两年,不用他在,何宁也能将天枢院打理得井井有条,他就知道自己离开的时机到了。
清明祭祖后,夜色沉沉,何宁接到师父的传话,叫她去祠堂时,心里其实有了一点预感。近几年来孟云君一直在给她铺路,最近更是闭门不出,只让弟子仆役们照她的吩咐做事,何宁除去今早祭祀时看到师父来上了香,已有足足三个年没见过他了,现在冷不丁叫她去祠堂,一定有了不得的大事要说。
她推开祠堂的门,师父果然在里面,正背对着她捧着一副卷轴,听见门响,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免了她的礼。
何宁余光一瞥,见墙上敞开了一只暗格,就知道这副卷轴应当是天枢院的弟子名录了,她上前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看到名录下方半干的墨迹,当即失声惊叫道:“师父!”
孟云君似有似无地“嗯”了一声。
“这,这怎么回事!”何宁头昏脑胀,一时都没顾得上管自己的名字居然已经被写在了院长那一列里了,大惊失色地喊道,“谁把您的名字划掉了!”
“稍安勿躁……你二十了,明天起就是院长了,凡事都要耐得住脾气才是。”孟云君的目光落在那并列的四个名字上——现在只剩下三个名字和一道墨迹淋漓的划痕了。他静静地看了一会,脸上居然浮现些许释然的神色,打断了何宁将要脱口而出的话,说道:“我因为一己私欲,辜负先人的期望,还把责任强加于你,不慈不孝,沽名钓誉,哪里还有颜面忝居院长之位。”
何宁眼眶红了。
“我房间里有留给你的信,还有一些手稿,不是好东西,你顺便帮我烧了吧。”孟云君不去看她,自顾自道:“今日的祭祀是由你主持的,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天枢院院长。我走之后,你不要大肆宣扬,也不要在人前提起我……时间能抹去一切,待到两三代后,世人将不会再记得我的存在,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何宁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看着他把卷轴收好,放在供桌前,敬拜了三炷香。
袅袅青烟有一瞬无风自动,又倏忽归于平静,好像也祖辈在对他的行为表示默许一样……虽然不同意也没办法跳出来把不成器的后人痛骂一顿。
孟云君长出一口气,刚要把弟子名录递过去,发现新鲜出炉的何院长正跪在他身后,哭得甚是可怜,不由地叹息一声:“我所愿得偿,实乃人生一大幸事,有什么好哭的。”
何宁有点赌气,潦草地把眼泪在袖子上一擦,双手接过卷轴,嚅嗫片刻,问道:“师父,你要去找……他吗?”
孟云君一愣,失笑道:“是的。”
“要去很远的地方吗?”何宁本是不信的,但见他答得笃定,就半信半疑起来,问道,“真的能找到吗?”
“不确定,只怕他不肯回来。”
孟云君笑,摸了摸何宁的发顶,负手往外走,没两步,又顿住脚,回头看向还跪在原地不起来的女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