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生(102)
托学生时代沉迷武侠小说的功劳,常徽几乎是须臾间就明白了花飞鸿的意图,狠狠一震,浑身的血都在瞬间冻结成冰。
“不好!他把邪术复原了!”
常妍才刚跌跌撞撞地逃出行将倒塌的办公楼,还没站稳,一抬头就望见了半空中悬着一个扎眼的人影,万丈金光虹桥似的招摇而下,远远望去似乎正和地面上一个人连在一起,当即倒吸了口凉气:“这这这——他这是在吸谁的‘功力’?”
终于,被罡风掀得人仰马翻的外勤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纷纷拿起武器,那些他们平常不舍得用的定制子弹和符咒法器,全都被一股脑砸了过去,顿时在本就开裂的大地上炸出一片飞沙走石。
然而花飞鸿俯视着他们,眉目低垂,细细看去,竟隐约有几分令人屏气凝息的“神性”,天人下凡似的,对人间一切光怪陆离的乱相都见怪不怪,简直跟片刻前行至末路的亡命徒判若两人,身边的狂轰滥炸压根伤不了他分毫——感受到了这一点,他欣喜若狂,纵声大笑道:“不要白费劲了!晚了!晚了!”
瑰丽的火烧云在他头顶盘绕,夕阳余晖,霞光万道,刺破了昏黑的天幕,无遮无拦地普照而下,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辉光。
源源不断的力量充盈进他的身体里,花飞鸿感觉自己前所未有地强大,温暖的气息流转全身,他如在云端,仿佛抬脚就可直上九霄,天地万物都将匍匐在他脚下。
他生来不凡,必能成就一番大事业,奈何命途多舛,总有奸邪小人挡在他的前行之路上,使他半生颠沛流离,不得已屈居他人之下,郁郁不得志至今。
很长一段时间,他心中始终充斥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愤难平,不明白为何自己的运气这样不好,为何自己不论做什么,结局总是一败涂地……
这邪火日也烧夜也烧,烧得他如同被油煎火燎的一条鱼,一月月一年年,最终促成了袭向灾民的那场大火……看着他们丑态百出在火海中翻滚,发出濒死的惨叫,花飞鸿久违地感到一丝快意。
而那个一直困扰着他的难题,也在这场大火之后迎刃而解。
他之所以会沦落至此,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受限于这具会饿会痛会冷凡人之身,如此的脆弱肮脏,怎配得上他的野心?
假如鬼王是他……
假如拥有了那至高无上的地位和实力的人是他,千年前又怎会被驱邪师肆意驱逐,比丧家之犬还不如?
他必定要……他必定要做“人上人”!
区别只是蛰伏的时间是长还是短。
终于,他成功了!
花飞鸿积年心魔,一朝得偿所愿,愉快得差点发狂。
一个厉鬼,就能给他带来这近乎于脱胎换骨的改变,换作鬼王……
不过没关系,来日方长。
花飞鸿压下遗憾,心有不甘地叹了口气,居高临下地俯看着被阵法定住的厉鬼,半是怜悯,半是感慨地说:“谁让你运气不好,撞上了呢?这本不是给你准备的。”
然而就在这时,他遥遥对上了那个厉鬼的眼睛。
里面没有分毫惧意,也没有任何躲闪,目光凛然,像是含着冰雪,在袖手等待着他的下场。
万古教主尚未因他的“不敬”而发怒,那包裹着他的金光就骤然一变,原地变作利刃,转瞬割进了他的身体里。
花飞鸿猝不及防受了这“千刀万剐”之刑,整个人都懵了,本能地想跑,却发现自己成了被吊起来的一只烤鸭,进不得也退不得,皮肉被一片片地切下来,隐形的烈焰从里到外灼烧着他。万古教主痛得死去活来,隔着三百年,发出和他厌恶的灾民如出一辙的惨叫。
“不!”他目眦欲裂,“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为什么阵法会失败!我明明把一切都算好了!为什么会反噬——”
“绝处逢生”功亏一篑,但阵法却依旧在流动。晏灵修手腕上,一道火焰色的细线乍然浮出,仿佛受到某种莫名的吸引,径直飞向站在他侧后方的孟云君,勾勾缠缠地绕了上去,盘桓一下,顺利消融进了他的骨血之中。
越来越多的细线从晏灵修的百骸中凭空出现,千丝万缕地顺着纠缠过去,杂乱无章的祭文一串一串“流”上了他们的脊背,像什么隐秘又古老的献祭。
孟云君怔了半晌,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一时间他顾不得为这防不胜防的暴露而感到措手不及,也顾不得思考事后该怎么善了,全副心神都放在那灼热的红线上,抬起手轻轻触碰上去。
火焰色的线中似有某种亲切的东西,久别重逢,眷恋地缠绕着他,万千丝线都和他的脉搏相连,随着他杂乱无章的心跳微微颤动着,“噗通”“噗通”,急促又嘈杂。
他怀着某个近乎绝望的渴望,将手指按在那细线上,却连究竟有几分可能都不敢想,屏气凝神,甚至有些虔诚。
不知等了多久……
不属于他的脉搏轻轻跳动了一下,如同繁星满天的夜空下骤然亮起的一只萤火虫,明明灭灭,将断未断,续着红线对面那人的一线生机。
厉鬼冷寂了上千年的胸膛中依稀再次有了声响,尽管只是一瞬,比春风还要微弱。
……却不是他的幻觉。
孟云君喉头发涩,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让他吐不出一个字,无数思绪在他心间沸沸扬扬,千回百转,最后全都沉寂下去。
有那么片刻,周遭人声嘈杂,唯有他耳畔万籁俱寂。
自始至终,晏灵修都没有回头,良久后他伸手一抓,那摊得到处都是的细线便就地断开,倏地钻回了他的身体里。
祭文黯淡下去,渐渐散去了。
花飞鸿苟延残喘地瞪着眼,那具被他所唾弃的凡人皮囊先是皮开肉绽,随后又生生凌迟出了白骨。
“你们用过……你们……到底是谁……”
他没能说出最后的话,就在爆开的血雾中灰飞烟灭了。
一切似乎都结束了。
废墟上,外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有个小青年一屁股跌坐下来,长吁短叹地擦起汗来,这样做的人越来越多,大家也不在乎本就滚满了的衣服更脏一些,三三两两地对坐着,全都累得不想动弹。
然而他们狂奔的心率堪堪降到一半,尚未完全平复,晏灵修就蓦地面色一变,脱口喝道:“快跑!这里要塌了!”
“……”
外勤们劫后余生,都有些疲劳过度后的愣神,还什么都没有察觉,站在直升机里的常徽却先一步发现了那诡异的变化——远近数百米,花草树木尽数枯萎,天色昏黄,气温转眼就往下走了十来度,能量检测仪通通爆表!
就在晏灵修话音落地的瞬间,阴风怒号而起,席卷天地,震天动地的巨响随之而来。
——轰隆!!
被阵法炸得千疮百孔的地面终于难以为继,塌陷就像多米诺骨牌,一发不可收拾。
大地深处传来一声长叹。
地动山摇间,一股宽达数十丈的吞天巨浪骤然从裂缝中掀起,高高地冲上半空,又狂涛怒吼地滔滔而下,一波比一波更悍不可挡,无数死尸被从分崩离析的古墓中冲刷上来。
直到这时常徽才意识到,万古教主到底在地下藏多少恶鬼——目力所及,暴虐的洪水上密密麻麻全是浮尸,数不到尽头似的,翻涌的血色覆盖了水面,霎时腥风扑面,但很快那血色和碎尸都被滚滚狂涛不知卷到了哪里去,长河的本色显现出来。
那是一种介于血污与黄土中间的浑浊,流水所到之处,两岸开出了摇摇摆摆的彼岸花,绯红花瓣细长如丝,极尽妖娆地蜷曲着,雾气迷蒙,蒸腾而上……
这分明是世间从未有过的奇景,此刻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阴森吊诡,像古画中通往地狱的不归路。
“……”常徽脚底一滑,险些一个跟头栽出机舱,被同事七手八脚地拽住了,“砰”地甩上了门。直升机如一叶在洪水中随波逐流的小舟,完全不能掌控方向,设备和人全都不分彼此地颠倒了几个来回,常徽犹自沉浸在震撼中,无法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