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生(128)
“那你可以把流民拦住啊!”
“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晏灵修说,“我既不能给他们吃,也不能给他们喝,我的保证于他们而言就是一纸空文,他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然你想让我怎么拦住他们呢?直接杀了?”
施文远怨恨道:“不行吗?他们杀了人,就该偿命!”
“当然行,你去吧。”
施文远被噎住了。
“你要清楚,我不是你家的仆人杂役,所以永远都不会听你号令行事,你想要报仇,自去便是了,不要牵扯上我。”
晏灵修给火堆又填了一把柴,沾了潮气的树枝噼里啪啦地窜起一股浓烟,呼的一下全糊到施文远脸上,立刻把他还未晾干的眼泪又熏了出来,晏灵修却看也不看他。
“你年纪不小了,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你家中‘酒肉臭’,路边却有‘饿死骨’,在这种情形下,倘若家丁护卫足够孔武有力,那还另说,然而事实却恰好相反,施家寡不敌众,偏还一毛不拔,便如小儿抱金行于闹市,此乃取死之道。而我唯一能做的,会做的,也只是提醒而已,你指责我见死不救,从这方面来说确实不无道理。”
施文远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在他的一厢情愿的想象中,自己一质问完,晏灵修就理应羞愧难当地忏悔道歉才对,万万没想到对方居然如此坦荡:“你……我……”
“不过话说回来,护住施家,就必定会有更多流民饿死,总归都会落得里外不是人。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多管闲事呢?”晏灵修说,“反正不管是你父母遭难,还是流民饿毙街头,与我都没有任何干系。”
施文远的嘴开开合合,良久,直接被他这不留情面、刻薄至极的言辞给气哭了。
屋外狂风大作,大雨滂沱,一阵急似一阵,天仿佛被捅破了个窟窿,天地间都陷入一片泽国,而他们暂且栖身的破屋就是泽国中一只孤立无援的小船。
施文远兀自抽抽搭搭了一会,直到两眼肿得像核桃,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才罢休。这时候他沉浸在悲苦中的五官六感终于恢复了知觉,被外边的疾风骤雨吸引了注意力。
这样的雷雨天最近半个月来常有,施文远就有不止一个晚上在轰隆隆的雷声中入睡,又在不辨晨昏的早上醒来,上游的堤坝已经塌了一次,可雨季看着仍远不到结束的时候。他父母昨天还和管家伯伯商量来着,若是这雨还要下,他们就要搬到远离河道的庄子上去住了。
想到父母,施文远又抽了两下鼻子,却没力气再哭了,他此刻筋疲力尽,又冷又饿,不由自主地朝热源挪近了一点,对着哔啵作响的火堆发了会儿呆,慢吞吞捧起来陶罐,一小口一小口喝起了放得温热的姜汤。
晏灵修盘腿坐在火堆的另一边,映照着跳跃的火光,轮廓显得更加深刻鲜明,脸上却毫无表情,被这破败的房屋一衬,就像只在志怪小说中出没的孤魂野鬼、山野精怪,冷冰冰地没点热乎气……总之不像个活人。
施文远腹诽了一阵,慢慢闭上了眼睛,翌日醒来时,火堆已经熄灭了,在原地留下来一摊黑漆漆的灰烬,雨也停了,天却并未放晴,方圆百里阴云蔽日,暗沉沉地压下来,几乎让人觉得直不起腰。
施文远一骨碌爬起来,紧张地四处张望,看见晏灵修正背对着他站在门口,心里松了一口气,随即又为这点放松感到些微的恼怒,于是盯着晏灵修一言不发。
“该走了。”晏灵修没有理会他那点浮于表面的倔强,招呼了一声,从灰烬边提起包袱和斗笠,转身迈过了门槛。
施文远迟疑了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昨晚下了大雨,他又全心全意沉浸在悲痛中,根本没心情注意周围的环境,现在才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小荒村,入目所见全是破破烂烂被风掀了顶的茅草屋,身后住了一晚的小破屋竟是其中看起来最完整的那个。
施文远从没出过城门,但是光看这荒凉破败的景象,也知道自己绝无可能还留在城里面,再看晏灵修去的方向,似乎还要往更人烟稀少的地方走。
他活够了吗?跑到外面做什么?
没走两步,施文远刻意保持的沉默就破功了,深一脚浅一脚踩着积水冲到晏灵修面前,老母鸡似的张开双臂拦住他:“你要去哪儿?”
晏灵修扫他一眼,绕了过去:“北边。”
施文远费力地思索一番,大惊失色:“北边不是灾区吗?”
晏灵修没答话。
“你去灾区干嘛?”施文远差点急到跳脚,“雨还在下呢,又溃堤了怎么办?不要命啦!”
晏灵修当然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但要让一五一十地把这些跟别人解释清楚,又实在是有些不耐烦,便伸手把人往边上一拨,继续向前走去。
施文远苦劝不得,索性一屁股坐进泥水里,当场耍起无赖来:“要去你自己去,我可不想去送死!”
终于,晏灵修停下脚步,施舍给了他一点关注,施文远还没来得及得意,就听见他无动于衷地开了口:“带你同去,确实多有不便,你不愿意也是人之常情,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们就此别过……”
施文远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晏灵修抛下这样一番话,然后当真把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丢在野地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过了半晌,晏灵修的背影即将消失在茫茫的雾气中,施文远才迟钝地站起来,回头望了望,却看不到城墙的影子……他隐约记起来,昨天昏过去前,晏灵修已经把父母的尸首偷了出来,埋葬在一处偏僻的野地,他自小长大的宅子侥幸从火灾下逃过一劫,却被一帮无耻的强盗霸占,他再也回不去了。
既然没了家,那么他去哪里,也就无所谓了。
施文远拧干了湿答答的袍角,踩着满地泥泞,垂头丧气地坠在了晏灵修身后。
此后两天时有下雨,所幸阵势都不大,一两个时辰就过去了,有那么一时半刻,阴云似乎散去了一些,虽然天色依然没有放晴,但下一轮洪水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着实叫人庆幸。
施文远稍稍放下了心,可很快又陷入了新的苦闷中。
无他,背井离乡不是那么容易的。
在他安逸的前十二年寿命中,小胖子不光没有长久在野外跋涉的经验,甚至没有离开丫鬟仆婢独自生活过,第一天夜幕降临,他们找地方歇脚时,施文远一身丝绸外袍几乎被划成了一缕一缕的破布,还是晏灵修借了件外衣给他,才不至于衣不蔽体。
此外还有种种艰苦之处,譬如风餐露宿、跋山涉水、露宿荒郊……施文远都不能适应,更别说晏灵修心硬如铁,并不因随身携带了一个没有自保之力的孩子而有所顾虑,仍是哪里危险往哪里钻。
施文远是在隔天傍晚,意识到身边这人是个驱邪师的。
那时他走了一天,饥肠辘辘,蹲在一块石头上啃干粮——这是他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坚硬的面饼,一口咬下去,稍不注意就会被硌掉牙。施文远怕晏灵修嫌他娇气,硬撑着没声张,含在嘴里泡软了,才小心翼翼地出动牙齿咀嚼起来,一张巴掌大的面饼,往往能供他从半下午消磨到天黑。
为了让进食的过程不是那么度日如年,他一边填肚子,一边在石头上东张西望地眺望起来。
他们此刻距洪水肆虐过的地方极近,不出意外明天一早就能到,大概是曾被流民们趟过一遍的缘故,入目所见一片萧条,实在没什么风光可欣赏。施文远看了一圈,无趣地收回视线——然后冷不丁在石头底下发现了一只脚。
这场面可谓惊悚非常,他浑身发毛,差点没尖叫出声,但这两日的奔波终究让他成长不少。施文远战战兢兢地盯着这只脚看了一会儿,没见着有什么动静,估摸着人早就凉透了,便壮起胆子跳下石头,随手捞起一根木棍凑了过去,试探着扒拉了几下,把尸体从石头缝里拨了出来。
第115章 他乡遇“故知”
这是具青年人的尸体,跟抢了他家的流民一样,瘦得皮包骨头,穷得衣不蔽体,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布满尸斑,身体佝偻,徒劳地往嘴里塞着一把干枯的草茎……附近连草根树皮都被流民扒光啃光了,不难想象他是如何在饥饿中煎熬,终于在石头缝里找到了一把幸存的野草,只可惜还没咽进肚子里就断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