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生(110)
晏灵修懒得理睬这个兴奋过头的小男孩,任由他围着呼呼大睡的何宁转圈圈,没有人管,磐儿越来越大胆,不知跑哪儿掐了朵花,踮脚鬼鬼祟祟地插在襁褓的褶皱里。走在他们旁边的孟云君偶然一偏头,就见一枝红色的凤仙花娇艳地在晏灵修耳边盛开着,对比那一张冷冷清清的脸,反差强烈,便不由自主地有些揶揄地笑。
磐儿也很满意自己的作品,无声地呵呵傻乐。
一路上都在强行无视他们的晏灵修眼皮一跳,猛然站住,皱眉看向他。
磐儿当即吓住了,一动不敢动。
晏灵修严厉地盯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抬脚继续往前走。
微风拂过,不慎将立足未稳的凤仙花吹了下来,正正巧巧敲在他的额头上,不重,却把男孩砸得一懵,傻乎乎捂住了脑门。
孟云君忍俊不禁地绷了下嘴角。
他出去一趟,已经把周围摸透了,一步冤枉路没走,领着他们径直向渡口赶去,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太阳落山前抵达了目的地。
此处位置偏僻,地广人稀,来往河上的都是讨生活的苦命人,十天半个月也等不来一个来客,因而连渡口也修得又旧又小,只是用木板在岸边搭个架子,表面都开裂了,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几条乌篷小船寂寞地拴在系柱上,随着水流晃晃悠悠地漂着。
“客官要坐船吗?”不远处的窝棚里钻出来一个精瘦的老爷子,殷切的目光在他们三人中打了个转,一眼就选中了看起来最能做主的孟云君,开口询问道,“几位想去哪儿?这条河上下一千里,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您只要说出个名字,保准带到。”
“是有点远,”孟云君问,“我们想去莲乡,船家听说过吗?”
“莲乡!”老汉高声重复一遍,原本还很急切的脸色登时一落三千丈,连连摆手道:“不去,不去!我可不去那地方,您另请高明吧。”
磐儿见他要走,急道:“可你刚才还打包票,说不管哪里都能送我们过去呢?你吹牛!你撒谎!”
老汉涨红了脸,却还是一口咬定:“不去!不去!”
作者有话说:
周二更
第100章 水鬼疑云
磐儿不明就里,还要再辩,孟云君却已从对方这避之不及的态度中察觉到什么:“船家,那莲乡可是有什么古怪的规矩,不准外地的船只停靠吗?”
“没那事……”老汉瞥他们一眼,无奈道,“您还不知道吧,那地方闹水鬼,害死了好几个人了,别人我不知道,但我家船小,一掀就翻,是万万不敢往那地方去的!”
孟云君:“不是说死的都是本地渔民吗?来往的客船还是平安无事的。”
“哎呀呀,那都是老黄历了!”老汉纳闷道,“以前确实是这样的,但我听说那边又死一个,从上游撑船过去的,住了一晚人就没了!那人我还见过呢,年纪轻轻一小伙子,浑身都是力气,怎么就能被水鬼拖下去呢?”
孟云君挑起眉,诧异地和晏灵修对视了一眼——周边没有天枢院的产业,他们的消息确实滞后,只是没想到时间仓促到连上一个人头七都没过,就又出现了一个新的受害者。
老汉嘟嘟囔囔道:“你们非要去,就在这边等有没有大船路过,愿意停下来载你们一程吧。”
那岂不是白白耽误时间?
老汉却不管他们将要如何望眼欲穿的,甩甩手就要回去继续睡觉,他自认为解释得颇为清楚了,因此在被孟云君拦下时感到十分不耐烦:“我都说了……”
他的抱怨在看到对方手里捧着的银锭时戛然而止。
“买你一条船,可以吗?”孟云君问。
老汉愣住了,咽了口唾沫。
一柱香后,一条乌篷船破开碧波,悠然顺着水流向下游行去。
孟云君赤脚站在船头,袍角掖在腰带上,袖子也捋到了上臂,头戴一顶磨出了毛边的斗笠,转眼就从翩翩公子摇身变成了个老道的渔人。他不紧不慢拨了两下桨,也没见怎么用力,远近山峰就飞一般朝船后遁去。
船篷上的帘子勾起,露出里面跪坐的一只母羊,这畜牲显然很有些处变不惊的冷静,上船后一直在淡定地啃食青草,比某个咋咋呼呼的小孩要稳重多了——磐儿抱着刚睡醒的何宁坐在舱边,双双睁圆了眼睛,被两侧的风光迷的眼花缭乱,一大一小两张脸是如出一辙的新奇。
但再美的风景也不能当饭吃。磐儿看着看着,倏忽鼻端飘来一股浓香,登时把他徒步一下午的劳累都勾了起来,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响了一声。
湖光山色不太能吸引他了,磐儿抽抽鼻子,顺着香味扭过头去,船尾的红泥小火炉里正炖着鱼汤,下厨的人把火候控得极好,煮了没多久,盖子边缘就滋滋地冒起泡来,热腾腾的雾气缭绕而起,于是小船里里外外都弥漫着一股河鲜特有的扑鼻鲜香。
晏灵修守在边上,右手握着卷书在读,同时一心二用地照看炉子,时不时往底下塞一把干柴,免得火熄了——孟云君钱给多了,那摆渡的老汉拿得颇有些不好意思,除了船之外,还额外赠送了一篓鱼给他们吃。晏灵修的长相看似不食人间烟火,实则在外独自漂泊了数年,又是被院长那种食不厌精,烩不厌细的讲究人养大的,一道单调的鱼汤,也能让他做出不单调的滋味来。
磐儿垂涎欲滴地盯着那边,低头给口水滴滴答答流下来的何宁擦了擦下巴,望眼欲穿地心想:什么时候开饭啊……
可惜晏灵修听不到他的心声,仍在对着摊开的书发呆。
他向来心定,不论在多吵闹的环境里都能心无旁骛地读下去,然而此时周遭水声潺潺,两岸猿啸辽远渺茫,分明是很能让人平心静气的氛围,可他捧着书看了许久,那些工整的小字一行行一列列映入眼帘,却全都张牙舞爪地糊成了一团,他连一个笔画都认不出来。
晏灵修过去整日匆匆忙忙,要练功,要应付师长的关心,要跟阎扶斗智斗勇,还要四处奔走,钻天觅缝地寻找各种和魂魄有关的法术,忙得不可开交,没有耽误过片刻光景。他的头顶好似悬着一块巨石,一旦他心神松懈,便会毫不留情地当空落下,将他已经足够艰难的生活的砸得四分五裂,因此晏灵修从不敢回头——不仅不回头,还要装出一副坚定的样子,义无反顾地往前走。
装得久了,就好像连自己也被迷惑了,那些一闪而过的迟疑,浮光掠影的胆怯,都被层层叠叠地包裹在他虚假的勇气里。
可偏偏事实要提醒他,有些东西,有些难题,注定是求之不得,注定束手无策的。
于是忽然之间,他强撑出的那副游刃有余的骨架裂开了一条缝,曾经强自按捺下的惶恐不安、软弱无助,全都冒冒失失地露了头,盘旋在他浅浅的胸口……晏灵修几乎是昏昏噩噩地离开了管春城,此后虽然看上去仍是不变的沉默寡言,实则心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想。
奇怪的是他并不难受,仿佛在潜意识中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因此在真的意识到了事情无法挽回的时候,反倒有种尘埃落定后的茫然。
……只是茫然而已。
“做了那么久的梦,也该醒了。“阎扶幽幽地叹息:“孩子,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
他同情道:“命中有些坎坷,抬抬脚就能过去,有些坎坷高了些,大了些,但是费点心力,也不是不能有惊无险地度过……只是这世上还有许多的坎,譬如生老病死,不是说你拼劲全力,赌上所有,就最终仍能迈过去的——以为可以,是少年人一厢情愿,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
晏灵修恍若未闻,一心一意地发着呆。
鱼篓挂在船边,仅存的一条鲤鱼在里面不安分地摆着尾,激起几朵水花,不偏不倚地落在他手背的皮肤上,凉丝丝的,唤醒了他茫然迟钝的神智。
孟云君一直留意着这边,见他终于回神,眨了眨眼,若无其事地笑道:“发什么愣呢?汤都要熬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