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生(112)
磐儿自小生活在闭塞的小村庄里,长到八岁连死人都没见过,听说莲乡出了连环杀人案,只觉得新奇和刺激,仿佛村头老人们口口相传的传奇话本在现实中开演了,满心只想着如何看热闹。但他对孟云君多有依赖,所以尽管有些不甘心,也老老实实地接受了对方的安排,把千字文垫在脑袋底下,一手抱着暖烘烘的母羊,一手拍着何宁的襁褓,睡了。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江水在光下闪着粼粼波光,一往无前地向远方流淌而去——此地顺风顺水,就算不划桨,船也能行得很快,照这个速度,估计明天正午就能到了。
孟云君靠着船舱坐下,静默片刻,看向晏灵修,他的小师弟曲着右腿,一手搭在膝盖上,抬头无声地仰望着天上的月亮。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有几分难得一见的松弛。天光云影全是暗沉沉的,倒映在他的眼睛里,衬得他那双眼黑的地方格外黑,白的地方格外白……太纯粹了,甚至泛出一点明净的浅蓝。
孟云君看着这一幕,忽然从中品味出些许没来由的孤独,这让他本能地屏气敛声,几乎不敢发出声音惊动他。
或许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晏灵修转头看了过去,孟云君嘴角微微一提,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个小酒壶,举起来对他示意道:“米酒,不醉人的,尝一尝?”
晏灵修默不作声地摇摇头,孟云君也不在意,独自在月光下自斟自酌起来。
初夏的风轻抚过面,水声入耳,强一阵弱一阵,周遭更显静谧。
不过片刻光景,身旁的呼吸就渐渐轻缓下来,孟云君扭头去看,晏灵修已经睡着了,头微微侧着,靠着船舱,不易察觉地拧起了眉——他清醒时总没什么表情,好像对任何事物都淡淡的不上心,直到这时,他那苛刻的自制力才短暂地陷入昏沉的睡意里,露出那冰山一角的心事重重。
孟云君知道他在担忧什么——晏灵修走进管春城时,他正好在场。
事实上,他会一开始就找去磐儿所在的小村庄,并不是顺路或是偶然,因为就在前两天,他在收到来自莲乡的求助信的同时,还听说了一则传闻。
几个猎户找上门来,说山中有一处“禁地”,只要擅自踏入,无一例外都会遭遇“鬼打墙”,据说那里曾经有一座古城,不明原因一夜覆灭后,尸气久久不散,迄今为止已经吃了好几个无辜的路人了。
他们言之凿凿,孟云君却半信半疑,少不更事时被数次忽悠过的经历让他明白他们在讲述某些猎奇的事总会不自觉地夸大,人为地添上许多奇思妙想,或许那所谓的“禁地”只是一条稍崎岖难走的山路,“古城”、“尸气”、“吃了人”什么的全是杜撰,但既然顺道,去看一看也并不妨碍什么。
于是他星夜兼程找了过去,在里长一家稍作修整,帮他们赶走了几只扰人清梦的精怪——很不起眼的小东西,常在深夜学他白天听到的话,深宅大院厌恶非常,四面漏风的农家却无关紧要,只是常常受到惊吓——还随手做了一个纸风车给那家的小孙子,然后便沿着他们指的路进山了。
他方向感不错,没走多少弯路,就找到了传说中那座古城的遗迹,更令他惊奇的是,古城附近居然还环绕了一层极为高深的阵法,不仅如此,还有人先他一步破了阵眼,而且看他遗留下的痕迹,明显和天枢院有极大的渊源。
孟云君生出了点好奇心,偷偷追了上去,想看看师门里何时出了这样一位高人。
之所以会隐匿行迹,他自己也说不明白,可能一切还没开始时他心里就隐隐有了一个猜想,让他的心鼓噪地动了起来,顺着踪迹寻过去时几乎有点不可道的期待。
……毕竟师门的人他哪个不认得,能有如此作为的,一个巴掌都数得出来。
然后他就看见他意料之中的人一个命令,定住了发狂的魔头。
孟云君躲藏在蔓长的荒草中,目睹着那魔头和他握手言和,晏灵修接过险些被一把摔死的婴儿,绑在背后下了山……整个过程几个时辰,他始终没有露面,晏灵修一走,就从另一条路下山了。
阵法已破,而“一阵之主”还处于大梦初醒的恍惚中,让他得以踩着夹缝来去自如,没有让以上任何一人发现。
孟云君没有想好在这时候见他,但人生际遇向来无常,当他一路心不在焉地走回去时,在里长家看到晏灵修的惊讶是完全不作假的。
这一天他始终没能把清早看到的画面从记忆里剔出去,无数个疑问在他脑海中此起彼伏,孟云君几次差点按捺不住问出口,最终却还是忍住了,不光闭口不谈,还故意做主一副久别重逢的戏码,邀请晏灵修与他同去调查——用力过猛,显得这番热情来得十分莫名其妙。
孟云君头一回发现自己在做戏方面如此天赋异禀,即兴发挥毫无障碍,而始作俑者却对他心中的苦闷与纠结一无所知,就跟好像不清楚这件事意味着什么,又有多严重一样,泰然自若地照顾孩子、炖鱼汤、远眺江面发呆……唯有几个昙花一现的瞬间,他在目光对接时,窥见晏灵修眼中难以自遏的恐惧和害怕,浮光般掠过。
快得让他以为是错觉。
第102章 会和
一年前,孟云君和小师弟短暂的一面后,只觉得对方固执且叛逆,是块油泼不进、水浇不透的石头——这没什么,少年人有些自己的想法,不是怪事。但当他抛弃了对同门师弟先入为主的看法,用全然客观冷静的目光去回顾对方的一举一动时,却惊觉晏灵修其实并不是固执己见。
他从未信任过天枢院任何一个人,每一分每一秒,无不在默默抵触、防备着周围的一切,从背影看肩膀永远是紧绷的,时刻准备着逃离。
为什么?
他是天生的冷漠?在天枢院遇上了什么难堪的事?不愿受人管束?还是早就意识到会有这一天的到来?
孟云君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和一个早已作古的魔头扯上干系——阎扶被诛杀的时候,晏灵修恐怕还在玩泥巴呢,他们两者能产生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他这么说服自己,可亲眼所见不容辩驳,那就是晏灵修确实学会了那让全天下驱邪师闻之色变的控术,在上一个魔头死后第十年,人们刚刚从他带来的恐怖记忆里的重获新生,但只要一点火星,仇恨就能再度燃烧起来,烈火熊熊地将和他相似的一切吞噬得骨头渣也不剩。
孟云君心如乱麻,只能全凭残存的理智行事,第一时间寻机把对方带在身边,这样不管晏灵修是有所图谋还是清白无辜,都在他可控的范围之内。
“……”
波浪拍打着船身,孟云君把手抵在额头上,侧过脸去看晏灵修哪怕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的眉眼,意味不明地叹息了一声:“你可千万要好好的啊。”
翌日正午,船行半日,到了莲乡。
莲乡是个名副其实的水城泽国,渠道繁多,密如蛛网,河水脉脉,彼此勾连。
隔着还有百来里的距离,来往河道的船只就肉眼可见的多了起来,不乏有精致高大的画舫楼船,慢悠悠地顺水飘荡,带起的波浪也是轻缓的,银铃般的笑声遥遥地传下来。
初夏时节,天气还不很热,但沿岸却已挨挨蹭蹭地挤满了莲花,盛开的那些颜色灼灼,未开的花苞圆润可爱,宽阔的莲叶田田地擎出水面,盛着一二晶莹水珠。隐约能见有采莲女撑着一叶小舟在莲田里穿梭,洁白无瑕的手腕映着黝黑的船篙,怀抱着几支半开的莲花,满船都是鲜嫩的莲蓬,头上还顶着一片绿叶遮阳。
莲乡的码头和他们昨日离开的那个荒凉偏僻的小渡口几乎有着云泥之别,连栏杆上一个用于装饰的石狮子都打造得惟妙惟肖,莺歌燕舞,游人如织,等着交接货物的船形如长龙,一眼望不到边……他只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上岸时没站稳,差点脚滑跌进水里。
就在这时,一只带了香风的手扶了一把,磐儿赶忙道谢,抬头一看,却见面前是个巧笑倩兮的姑娘,手握一把小巧的折扇,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