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生(125)
进了山门,当然要先去拜会院长,老爷子随意寒暄几句,就挥挥手把他们打发了,只把曲临逸留下来挨骂。
老院长手下四位弟子,孟云君的举重若轻最叫他满意,尚裾暴躁易怒了些,可行为处事雷厉风行,也没什么好挂心的,小弟子心性略显偏激,可年岁尚小,长大以后未必不能改正……唯独曲临逸,过于跳脱轻浮,院长一看他挂着满身的鸡零狗碎在面前蹦来蹦去就眼疼,三天两头就要把他揪来臭骂一顿。
次数太多,孟云君尚裾晏灵修早就见怪不怪,在曲临逸唯唯诺诺的讨扰声中告了别,各自去办各自的事了。
小何宁不满一周岁,还是个只会吐泡泡的小婴儿,由于这段时间喂得好,原本干巴巴的皮肤肉眼可见地鼓了起来,虽说还瘦得像个小老头,却已经能依稀看出几分清秀来。
天枢院里一大半都是孤儿,仆妇们照顾孩子都是熟了的,晏灵修把何宁托付出去,附赠了那只立下汗马功劳,随他们奔波了数千里的母羊,方便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继续给小何宁提供口粮。
至于以后该拿她怎么办……晏灵修暂时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天下流离失所的孤儿何其多,天枢院一门百余名弟子,要是人人都往回捡孩子,那早晚要把师门变成善堂。按照院规,何宁是被他带过来的,那便理应由他承担教导之责,到了一定年岁,自然而然就会成为他入门弟子。
可晏灵修自己看不清自己往后的路,何苦拖累一个年幼无知的女孩呢?
他将何宁安顿好,把根本没拆开的包袱一背,便准备再度出门……然后被孟云君在山门前叫住了。
孟云君此次也是回来丢孩子的。
他平时天南地北地跑,带着聂磐不仅危险,也没空给他做启蒙,就像这次在莲乡,小徒弟在客栈一关就是两三天,千字文只认了一行“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就停滞不前了,长此以往不是个办法。
既然如此,与其在路上颠沛流离耽误了学业,不如先留在师门中把基础打牢——这是天枢院弟子惯常的做法,晏灵修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并不觉得奇怪。
只是就他所知,孟云君每次回天枢院,总要在师门消磨些日子再走,并不像他这般来去匆匆,连过夜也不肯。
所以他来山门前是做什么的呢?
孟云君是专程过来等他的,可当着晏灵修的面,却不能照实说,遂毫不犹豫地拿小徒弟当了借口:“磐儿一时半会不能回家,他父母那里总该有个交待,我去封报平安的信过去,免得他家里人担心。”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晏灵修没有怀疑,于是他们得以相伴去临近的镇上。
不管外界纷纷乱乱,山中总是安宁而不问世事的,青山一眼望不到头,夹道曲折迂回,清明前后落了几场雨,草木就无法无天地疯长起来,极高处甚至能没过人头。此情此景,百年也不曾有变化。
梨花开在春日,这个时节已然落尽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浓郁欲滴的枝叶,几和周遭连绵的翠色融为一体。晏灵修还认得这棵曾给他庇护的梨树,路过时不自觉看了好几眼。
孟云君站在他身边,跟着抬了抬眼,没忍住笑了一下。
晏灵修听见声音,不明所以地扭头看他。
“我们在这里见过一面的,小师弟忘了?”
晏灵修顿了顿,他记忆一向好,哪怕暂时忘了,可经过提醒,仍能找回些许记忆,虽略感莫名其妙,不明白有哪里值得怀念的,但还是凑趣地提了提嘴角:“师兄还记得。”
他平素寡言少语,甚少说闲话,也不想叙这种没来由的旧,顺势转移话题道:“那些鬼婴儿,老师打算怎么处置?”
孟云君不知想到了什么,放松的神色微微收敛,下意识抚了下腰侧的佩剑——不是之前在莲乡用的那把——方才拜见老师时,他就把鬼婴连同装着他的桃木剑一起交上去了,现在用的剑十分素净,连剑穗都没有,孟云君也没来得及刻上符篆。
说句实在话,百幻用男童的心肝炼丹,在外人看来固然是罪大恶极,但放眼世间,这般的惨事不说车载斗量,也该是俯拾即是,便是他们驱邪师,十人里至少七八个都背负着一个痛苦的过去——若是生活安逸,吃喝不愁,又有哪对父母舍得自家孩子去学这劳什子术法,做一不留神就会丧命的驱邪师?
师兄弟四人在外行走多年,处理的多半是恶鬼肆虐留下的烂摊子,有时连百里不闻人声的屠杀都能遇见,久而久之,不可避免地练出了一副“铁石心肠”,很难再为什么事动容了。
但离开莲乡后,他们却通通默契地回避了这件事,除去把百幻的残魂在孙守心灵位前一把烧了个干净,以作祭奠,余下的一概不下论断……在他们的忽视下,鬼婴就仿佛不存在一样,安安生生地被孟云君带回来天枢院,如何处置他这个难题,也被师兄弟们一致踢皮球给了院长。
院长同样难以决断。
不教而诛谓之虐,鬼婴之所以犯下杀孽,并不都是他的错,甚至连院长自己都难辞其咎——归根究底,当年他围杀鬼王爪牙时,如果能再谨慎一点,没有放跑百幻蝶的残魂,孙家也不会在十年后家破人亡。
思来想去,院长给鬼婴判了个“斩监候”,先关在院中的池塘里做水鬼,紧挨着池边的就是学堂,每日清晨都有弟子们在那里背书习字,鬼婴受朗朗读书声浸染,兴许能明白些事理,主动忏悔过错,到那时再把他放出去,跟随某个弟子斩妖除魔,以此赎罪。
假如他没有丝毫悔过之心,那么在这方狭窄的池塘里囚禁至天荒地老,不得轮回不得转世,也算不上宽纵。
孟云君适才亲手在池边设下阵法,保证鬼婴绝无可能逃脱,就来山门口守株待兔了。
晏灵修听完,不见有什么异议,只说:“知道了。”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山脚边的小镇,孟云君把信件交给天枢院的暗桩,正取了笔写聂家的地址,忽然听到他说:“大师兄,若我有一天不幸遭遇不测,你能不能代我照顾阿宁?”
孟云君动作一滞,吸饱了墨汁的笔尖落下一滴浓墨,“啪嗒”掉在纸上,缓缓晕成一片不甚美观的污渍。
他还没想明白这突如其来的不安从何而来,身体就比脑子快了一步,一边落笔一边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打趣道:“怎么小小年纪就开始考虑‘后事’了?也太早了些。我比你还要大上几岁呢!”
“早作准备而已,”晏灵修淡淡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这些都是说不准的,事到临头才说遗言,只怕就晚了。”
孟云君稳住心神,若无其事地把地址写完,搁了笔,和暗桩的伙计交待了两句废话,这才转过身,看向晏灵修。
晏灵修没在看他,正侧着脸,静静地望着身边熙熙攘攘的长街。
时值正午,一天之中日光最盛的时候,天地间亮堂堂的,小商小贩挑着担子招徕过客,顽童举着风车,挤在玩伴间呼啸来去,热腾腾的饭食香气充斥了大街小巷。
可这让人眷恋的烟火人间,却好似只是与他擦肩而过,连一分温度都沾染不上去。
孟云君突然想起了孙守心,明明忍着穿肠烂肚之痛,外表却一派云淡风轻,还能有礼有节地和他们寒暄客气,不到事发,没人看得出他其实心存死志。
就像一口盛着死水的古井,投进去一枚石子,确实也会泛起涟漪,可那只不过是外界强加过去的反应,死水本身是不在乎掉下来的是石头亦或是别的什么的,不管外人如何补救,他都在按部就班地走向注定的干枯结局。
孟云君心头一跳,被自己这莫名其妙的联想惊到了,脱口唤了一声:“灵修?”
晏灵修应声回头。他皮肤极白,被日光一照近似于透明,这在常年风餐露宿的驱邪师中是极为罕见的。肩背略显单薄,却不显得虚有其形,眼中像含着一捧终年不化的冰霜,气质格外干净,一眼望去,唯余惊艳。
天枢院里有不少人说晏灵修是一个冷美人,站在岸边根本望不到底,你看不出他特别喜欢什么,特别讨厌什么,也看不出他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