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替身和你说拜拜(63)
现实中的安魂曲停下,有人在急切地呼唤他的名字:“晗色,晗色!”
梦境里的安魂曲也停,有人在轻柔地往他耳边吹风:“倚玉,倚玉……别睡着了。”
天边惊雷如炸,晗色抓在背上的手剧烈收紧,一身煎熬沸腾。天光消散黯淡,他在梦里现世睁开眼,看到了近在咫尺的面目。
眼前是脏兮兮的着急大块头水妖,梦里是熠熠发光的温柔黑蛟。
晗色视线模糊地喘着气抱住了脑袋:“怎么都是你……嚣厉,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啊?”
识海和灵脉都混乱不堪,晗色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悲惧和怨憎比地震更撼动肺腑。
倚玉,周倚玉。所以折磨了他许久的窒息噩梦,原来是守山人和黑蛟嚣厉的过去吗?
他这么个卑贱的替身,身躯要容嚣厉践踏,生命要给嚣厉渡劫,脑子和识海还要给他和他的真爱做历史回顾,到头来从里到外从头到脚,没一寸能由自己做主是吗?
晗色咳得眼前看不清来路,就在这时眼前人抓住了他的手,不由分说地给了他一个拥抱。
“不管他对你做过什么,别怕,我们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走到他追不到的天涯海角。”耳边声音果决,“晗色,从今以后我保护你,我为你生,我为你死!”
晗色咳了半天,天边的雷声消停了,地面震动减弱,身体里的沸腾也随之消停,放空了半天的脑子才迟钝地继续转动:“你叫我什么?你是谁?”
拥抱松开,大块头的汉子将额头抵在了他肩头上,含糊地念出了两声哥哥。
晗色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汉子从他颈间抬头,眼眶里的水珠顷刻间涌了上来,瞳孔化做蓝色,水光照得蓝色的瞳孔潋滟生辉。
浮光从他眼里夺眶而出,他脏兮兮、伤痕斑驳的脸逐渐变化了模样,腮边生出了细细鱼鳞,耳后生出薄薄的鳍,恍惚之间好像回到了当初被困在水晶球里,可怜而纯澈的样子。
“是我。”这鲛人眼里的泪光陡然落下,泪水成了金色,“是我。”
晗色不敢眨眼,伸手摸他耳后的鳍,嘴唇发起抖来:“余……音?”
“我一直一直在等你。”脏兮兮又湿漉漉的鲛人往他掌心贴,金色的泪水簌簌不能止,情绪悲喜不能抑:“主人,我终于等到你了。”
*
天光璀璨,山神白鹿疲倦又满足地趴在地上,满足于终于护着子民离开了虚伪又真挚的笼子,回到了她心中渴慕的过往自由红尘。
祂的目光跟着虎妖怀里的阿朝,比谁都充满希冀,期待着最信奉祂、祂最想守护的小信徒回归到她应该去的安全地方。
白鹿仰首去看阿朝原本热烈喜爱着的凡人书生。祂相信哪怕失去记忆,书生也会对阿朝钟情不移。他们是与生俱来的缘分,祂看得见红线。
白鹿扭头再看为了保护阿朝而一身伤痕累累的虎妖。他没有能牵住阿朝的红线,但在阿朝心口留下了一朵鲜血浇灌出的沉沦花。如今花已消失,此缘斩断。
如此凡人归凡人,妖怪归山林,方合天理。
祂感到安心。
凡人书生屈一膝半蹲在虎妖面前:“你说她是我的妻子,可她当真是我的妻子吗?”
强行插到了这段红线里头的混账虎妖跪着仰首:“我替你恢复记忆,你就想起来了。我只认识她十一年,你不止,等你想起来了,你就认得她了……”
方洛看到木夕俊秀的脸庞,模糊的视线对上了他冷静清寂的眼睛,本能地低下了头。
他低头看着穿回一身红衣的阿朝,想起了前世和她的最后一面。
那时她还是英姿飒爽的除妖师,一身灼灼红衣,即将成为另一个强大的除妖师的妻子,不容他人操控命运。
那时他觉得眼睛被红到极致的嫁衣灼伤了,一股脑化出原形,不管不顾地想冲上去把心爱的女子抢回来,幼稚鲁莽得可笑。
可他还未近她身,就已被她的夫君以剑重创,不仅抢亲失败,还险些丧命。若不是她出剑挡住新郎放他走,他或许早就身死魂消。
如今他还是重伤,在当年的除妖师转世面前,在他冷铁般的注视下,自惭形秽,无从赎罪。
方洛低着头把阿朝往他送去,木夕接住了。
他抬起空空如也又沉甸甸的手,准备去恢复木夕的记忆:“她是,一直都是……我恢复你的记忆,你会记起你们的情意。”
木夕双手把沉睡的阿朝抱了满怀,冷静且克制:“我记忆中的妻子,我现实中的妻子,还是一样的吗?”
方洛理解不能,只是努力从透支的灵脉里榨出灵力来,用以解除新岁夜施加在木夕识海里的妖术。抹灭、篡改众生的记忆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足够的力气和命数。
他的手碰到了木夕的太阳穴,一厢情愿地想促成他们继续圆满:“不管经过多少沧海桑田,阿朝永远都是阿朝,她永远都不变。”
木夕忽然笑叹:“可她已经改变了。”
方洛吃力地将灵力注入木夕的识海,听到这句话时指尖不受控地战栗——沉沦花虽谢,但花开半年,再涂抹也无济于事。
他慌张且忧惧、愚钝且自负地想:要不我改写他们的记忆,让中间这半年的记忆消失。
于是他便准备这么做了。再篡改一次书生的记忆,只要他以后能对阿朝好……
然而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曾施加在书生身上的妖术消失了。
“你……”
他茫然地抬头,看到了木夕决绝的灰暗眼睛:“你既带走了她,她从此就不复依旧。”
方洛愣住,想问他是不是记得一切,木夕已抱着阿朝起身,一步一步往后退。
他慌张地跟着起身,透支了的灵脉难以维持人形,一伸手,修长五指已成虎爪:“等等,你是记得阿朝的对不对?”
他向前追,追了几步便撞在了一堵看不见的结界上。
此时天边有惊雷,地面有崩裂,木夕抱着阿朝坐在了地缝蜿蜒如蛛网的地面,坐在他们千疮百孔的红尘里。
“阿朝从前深信不疑,神高于人,人高于妖,世间生灵有三六九等,理应秩序井然,井水不犯河水。”木夕左手拢着她,右手在怀中摸索出一方鲜红的盖头,“可我原先不这样想。我原先相信世间众生理应平等。我想我们与山中神妖和平共处了很多年,本该一直这样平静下去。”
身形透明的白鹿忽然感觉到这凡人书生不太对劲,祂立起蹄子冲他奔去,想施神力让他放开阿朝。可是祂发现自己不能撼动书生。
书生已不信奉神祗,神无法干涉信徒之外的子民。
“后来我明白了,世间生灵生来注定不平等。世间没有神,只有强者为尊。妖能用妖术改变凡人的命途,能肆意扭曲凡人的性灵。我和她的生死,魂魄,全凭你一念定夺。要夺便夺,要还便还。”木夕笑了笑,他用那红盖头轻轻擦去阿朝脸上属于方洛的血迹,仿佛将她擦拭干净了,她就不曾扭曲。
他低头在阿朝额上落下一吻:“新岁早已结束。我们中间迷失了一春一夏,我不再是新岁前的木夕,她也不是从前的阿朝。”
地面震得好像要将方洛的脏腑都击碎了。他捶打着拦住他脚步的结界,可是身上的伤太重,灵脉里榨不出更多的灵力,任凭他撞得头破血流,结界还是不能破开。
书生看阿朝的眼神让他害怕。
木夕对睡梦里自由的阿朝说:“妖与人,殊途方为正道。人与人,同归才是沧桑。”
然后,方洛看见结界里的书生用那红盖头盖住了阿朝的口鼻,将她拥入了怀中。
*
“余音。”晗色呼吸屏住了,他胡乱地摸索眼前陌生又熟悉的脸庞,“真的是你?你的、你的尾巴呢?你怎么认出我的?别哭……”
余音埋在他掌心里啜泣,金色的泪水不停地滴落,哭也不敢哭得太放肆,唯恐显得太稚气,浪费了锤炼出来的一副健壮骨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