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替身和你说拜拜(101)
他滔滔不绝、事无巨细地话痨起来,不仅像是在缓解两人之间的尴尬,还像是在科普迟到的人世红尘状况。
“那天打进鸣浮山的就是仙盟,乌泱泱的,像是一片闻到腐肉的苍蝇。我曾进过天鼎山的经历、带出来的物件,就是吸引他们的腐肉。”嚣厉斟酌了一下语言,“你和周隐也是,所以说,外面世界很危险。”
晗色静静地修炼了一会,闭着眼睛问:“鸣浮山为什么一片焦?”
“外围是雷宗的火器炸坏的。至于内里,是我引发的天雷劈的。”嚣厉把小草缠在指间,一圈圈地缠,又一圈圈地松开,“五百年多前,我母亲带我到了东海落脚,两百年间随着龙族东打西杀,累下了不少杀障,戾气开始凝聚在心。出天鼎山后我生心魔,屠过仙盟,所杀之人记不清了,杀障累成孽障,正正经经地走上堕魔之路。天雷也开始施以关注,每隔百年劈我的雷就增多,一旦开杀戒,雷也来劈。”
“那天你杀了人,雷来劈你了?”
“杀的不是人。仙盟攻打进来时,我看到了一只御宗的契奴。契奴,你知道是何物么?是御宗训妖的为奴契,签订出的妖奴。寻常的御兽术不过是雇佣、训出来的是灵宠,签了为奴契的妖却是契奴,灵宠和契奴,你能明白差别么?我身上就有为奴契,三百一十三年了。”
嚣厉顿了顿,十分隐晦曲折地传达了另一层含义,比如不由己。
晗色忽然想起当初在那山村里,被抓到献祭的高塔上做过的梦。梦里的周倚玉围着嚣厉缓步走,说了“做我的灵宠,我将舍你一半灵力,你能活,和守山人一样,至高无上地活”的话。
他睁开眼睛,视线依然不大清晰,眼前的嚣厉面容英俊又模糊,晗色像是重新认识他,也知道他话里的含义。
他想说,他的心魔是因守山人周倚玉之故,但还有那为奴契影响,不一定是发自本心的。
嚣厉扯断了指间的草,整个人都阴沉不已,心魔印沉得仿佛滴血:“那只契奴,我杀得对。天雷再降一百道,本座还是说杀得对。原先正是担心意外犯杀戒,我把其他人都转移去故乡,虽然意外被舅父钻了空子……”
“嚣厉。”
嚣厉乍然被打断,笼罩在眉间的戾气消散,有些受宠若惊地看向他:“在,我在,怎么了晗色?”
晗色平静地看着他:“你有发现吗?过去你从不和我讲述你的过往和遭遇,直到你种了沉沦花之后,你才开始和我谈到你在东海的零星过往,比如青梅竹马小鱼。现在你又在向我呈现你的过去了。”
嚣厉楞了楞:“晗色,你不想听?”
“不,换做半年前,我很愿意、很渴望、很期待听,想了解你,想替你分担些许难过,哪怕什么都做不到,做你倾诉的对象我也很开心。那时我真切地喜欢你,当你在洞穴里和我讲述小鱼时,我激动得不行。”
嚣厉一下子喜上眉梢。
晗色冷静地一字一句:“然而你突如其来的坦诚,不是发自真心的爱意做出的反应,而是因为你出于杀我破心魔的目的种下的情毒让你扭曲了心意。你对我的‘爱’,就像是那契奴对主人的忠诚。因为这样虚假残酷的‘爱’,你才开始把我视为同等的伴侣,甚至对我殷勤倍至。”
嚣厉的喜色烟消云散,眼眶通红:“不是的……”
“事实就是这样。”晗色轻笑起来,低声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走,因为我看不惯你,对你失望透顶。”
嚣厉忽然连呼吸都觉疼,失望透顶,这竟然比恨意滔天更让人痛苦。
“从前你脾气坏,我只想着是你心硬,做的混账事算是欺负而不是践踏,精诚所至铁树也会开花呢,我还想等一等。就像你说的,我们是妖啊,生命那么漫长,我不缺时间和耐心。那时我不怕你折腾我的身体,我把心爱看得比躯体交欢重要,愚蠢地相信你的本心不坏。我因爱你而愿意被你睡,你不爱照睡不误,所以我那时不仅愚不可及还痴心妄想。”
晗色垂眼看衣摆上绣的霸气黑蛟图:“而你自负,残酷又麻木。我爱的是个自己美化了的假象。你踩在脚下的不仅是我的爱意,还有你自己的自由。直到现在,你仍在我面前,说着最真实的事迹,用着最虚伪、最扭曲的谎言。所以你……何必呢?我不想再了解你,你说话,我就像在听凡间的志怪志人轶事,再也没有当初的心潮澎湃了。嚣厉,省省口水吧。”
说完他继续闭上眼打坐。嚣厉一直感应着他身体里灵力的变化,他发现晗色在说那么多戳烂他心肺的话时,身体里的灵力回路没有出现起伏——这意味着他非常平静。
那些话伤人不伤己,因为他已经接受了事实,也揭了过去。
“你真的……放下我了。”
“是啊,为了达到目的可以践踏自己的人,还有必要吗?”晗色认真地闭眼修炼,“你不配。”
嚣厉呆呆地杵在他面前,种种情绪混杂成大杂烩,心脏里冷血和沸灼不停交替,冷血时心魔在叫倚玉,沸灼时在嚎啕晗色。但不管怎么撕扯,晗色不要他了的事实板上钉钉。
他发着呆地回忆和他在一起时的晗色,那么热活,也回忆残魂寄身在哑巴刺猬里时看到的晗色,那么热烈。甄业章、余音甚至李悠之流,他都愿意去善待,现在只有自己,真切地入不了他的眼。
那个会枕在他的臂弯里甜蜜蜜地说“嚣厉,我喜欢你呀”的晗色没了。
秋风拂过满山焦地,乌云越来越浓重,天色渐晚,嚣厉的瞳孔泛了猩红。
他起身跑去了竹屋周围的小竹林,挖出了一坛当初晗色酿好埋下的酒,那酒酿得偷偷摸摸,他知道是晗色期待着结为妖侣时可以拿出来的喜酒。
嚣厉偷喝过,酒醇厚醉人,只是独自喝时索然无味。
晗色专心致志地打坐,忽然感觉到嚣厉拍他的肩膀:“天色不好,估计要下雨了,你到屋里修炼吧。”
晗色睁眼先望天空,确实乌云压顶,他也没二话,淡定地一撩衣摆站起来,抬眼时看到嚣厉手里拎着的酒坛,唏嘘了两声。
嚣厉跟着他走,撬掉封盖,酒香四溢:“喝么?”
晗色走到屋檐下,墩在那风铃底下继续打坐:“没兴趣,你自己喝吧。”
嚣厉又跟着坐到他身边,一口一口地喝酒,恍若漫不经心地问:“为什么不进屋呢?介意是我们一起住过的地方么?”
晗色笑了笑,如实道:“不是,我只是想听清楚头顶上风铃的声音,它像唱歌一样。”
嚣厉抬头看挂在那里的风铃,心想我还不如它讨喜。
“我说尊上,你今晚也要在这打坐吗?”
嚣厉提起酒坛仰首,最后一口留下,继而把空空如也的酒坛摔到台阶下,让它滚成四分五裂。
晗色刚一睁眼,嚣厉便扯着他的衣领将他拽过去,凶狠蛮横地把酒渡过去。
酒香里很快夹杂淡淡的血腥味,晗色没想到这厮居然还能招惹他,抬手便扇了上去,嚣厉这才松开唇齿,唇已经被咬破了,眼睛也像损破,红得叫人心惊。
嚣厉摁着晗色两手推在地上,那条甄业章的红线还在晗色手上,比吉服还鲜红,晃得他周身气压更加阴沉。
晗色被他攥住手腕,磕得后脑勺发疼,两人之间力量悬殊,他发现自己挣扎不开,就只能森冷地抬头看他:“嚣厉,这样有意思吗?”
“有意思极了。我知道,你身体里有合欢毒。”嚣厉俯身看着他,一手扣他两手,腾出手来放在晗色心口,“我还知道,你身体上的纹身没有完成。”
晗色抬腿踹出去,反而被他屈膝压紧实了,听此牙根都要咬碎了:“那怪东西果然是你搞的鬼。”
“是,都是我。”嚣厉低声笑起来,“我帮你解合欢毒,我帮你设一道保护禁制,不好吗?”
“好你大爷。”晗色额上青筋暴起,“你问过我的意见吗?!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