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郎归(6)
沈超眉目疏朗,笑起来更是如沐春风:“公公所言极是。”旋即,沈超做了个‘请’的手势,问道;“公公在此处是……”
“哎,瞧瞧我,说起旁的就忘了正事。皇上请你去御书房一趟。沈越兄若无他事,可先行回府。”
沈越沉声道:“多谢公公费心!府里没什么事,”转而对沈超道,“我在这里等你。”
对于兄长所做决定,沈超似乎从来就理所当然接受,转身对羡陶欠身道: “有劳羡陶公公带路。”
未及进殿,就嗅得缕缕龙涎香气,飘渺氤氲。沈超驻足,整毕衣冠,方步入殿中。
不愧是上任逾月就传出‘勤政’美名的帝王,此刻,下朝不过一刻,成帝回到书房,又立刻开始批阅折子了。
沈超甫一入内,掀袍跪下,恭声唱喏:“礼部侍郎沈超,叩见皇上!”
“起来罢。李默。”皇帝话音刚落,一太监应声而入,手中端着一方白玉盘,其上躺着妥当叠好的几件衣物。
“交给沈侍郎。”
“是。”
沈超接了盘子,又听皇帝交代道:“太上皇搬入锦翔阁时,几乎没带随身物件。开春了,天气回暖,你替朕把这几件换洗衣物送过去。”
“皇恩浩荡!臣必将皇上一片仁心传达到位。”沈超话音刚落,就听得门外太监唱道:“子翀丞相传到。”
沈超未及回头,就听来人请安道:“参见陛下。”沈超便侧身作揖:“见过子丞相。”
“子卿来了正好,倒叫我想起一事儿。沈超,你兄长近况如何?”
未料皇上突发此问,沈超些许愕然:“多谢皇上挂念,兄长一切如常。”
皇上子翀似乎对沈超的答案不甚满意,双双俱是眉头一皱,可旋即子翀解围道:“料圣上是想着沈越恩怨已了,该自在一些了。”
沈超略作迟疑,才答道:“回皇上、丞相,兄长这几年一直都是这般神态,积习深重,也许还需要些时日,方能更变。”
“也对。好,你下去替朕把东西送过去吧。另外,劝劝你兄长,凡事看开些。”
“好好的富贵日子倒叫他过得苦大仇深,啧啧啧……”子翀说着撇嘴摇头,一脸嫌弃的模样倒叫皇帝看乐了,本欲再次叩头谢过的沈超心下一松,只端端作了一揖便告退了。
待人走远,皇上放下狼毫,子翀煞是默契,上前到桌旁,躬身对皇帝耳语道:“那边还是一样的说辞。”话毕,子翀罕见地拧眉作愁苦状。
皇帝闻言也是一声喟叹:“看沈越那神情,也没有报仇雪恨后的爽快。看来寻壑是真的殒命大洋了,想他这些年……哎,可惜了。人是捞不回来了,你择个日子给他立座衣冠冢吧,好歹留个纪念。”
“……”
难得一见子翀踌躇,成帝疑惑:“怎么,你有其他想法?”
“圣上,该派的人都派出去了,唯独没有跟沈越对证过……我想试试看。”
皇帝犹疑片刻,点头道:“好,若他真有隐瞒……”皇帝一副欲言又止。
“陛下宽心,寻壑虽是我侄儿,但臣必以大局为重。”说罢,子翀告退,踏出殿门。
沈超回到原地,远远就见兄长腰背挺立,负手望天,不待上前也能想见他此刻眉头紧锁、思虑深重的神情。
“哥!”见兄长回头,沈超抱歉道,“皇上派了差事,你要不先回去吧。”
“什么事儿?”大太阳底下晒着,沈越一放嗓,还是叫人觉得冷冽,可沈超也明白,沈越是个极有主见的人,他决定的事儿,旁人就是好心给建议,他也多半不理会——今天兄长是铁了心不单独回去了。
沈超无奈笑笑,答道:“给太上皇送些衣物。”
“那不远,一道儿去吧。”
沈超略加思忖,应道:“好。”
锦翔阁名不副实,既无锦秀之美,更不见祥瑞之兆,不过一座而进的偏僻院落。饶是沈越这些年沉稳,踏进院子时,还是被这冷清景象唬得略顿脚步。
沈超更是退回门口,确认匾额无差没有进错房门,才复入内。
“太上皇?”沈超喊了一声,无人应,二人在前院迟疑片刻,不闻回应,只听得模糊几下‘叮当’声。
沈越再不犹疑,大步踏入内院。沈超旋即跟上,就要随兄长一道步入月拱门,不料沈越一步急刹,叫后头的沈超直直撞上。
“皇……太上皇?”
沈超一吓,活久见兄长口吃震惊之态,忙侧出头来一视究竟,待看清眼前,沈超更纳闷——
此刻,一男子正大岔着双腿,蹲在园圃,一手扳铁,一手捏土,周遭黄泥翻遍,此男子污首垢面,无甚亮眼。旁侧,檐下石阶,一小太监正畅游睡乡,哈喇子直淌。
沈超瞧瞧兄长,见他还是一副欲言又止活吞苍蝇的糟心样儿,沈超复又看回院子,这一看,终于,连沈超都瞪大了眼:
只见那湿泥满沾,已然不辨原色的长衫之上,隐约可见几颗龙头……
龙头??!!……
???
第13章 拣尽寒枝不肯栖②
眼见随手捞起的一撮土,都已全然粉碎,先皇欣慰之余,举袂抹汗,偏了头,赫然发现月洞门口杵着俩伟岸男人。
沈越沈超思虑千回,一声‘太上皇’终是在心口难开,生怕狼狈之态为人目睹,招致先皇恼怒。不料对方倒是坦然,直挺挺发问:
“二位是?”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单膝跪下,朗声道
“都指挥使沈越”
“礼部侍郎沈超”
——“参见太上皇!”
“大人快请起,而今我不过一介布衣,礼数都免了。二位光临寒舍是……”
沈超前跨一步,高举白玉盘:“皇上念初春天气,特差微臣送来春服,以供太上皇换季更衣。”
先皇顿时肃容,从泥地跨出,叩首拜谢,又道:“眼下我衣冠不整,恐有辱圣意,尚善,替我收下……” 先皇突然想起什么,猛然回头,果见那蓝衣太监仍歪在柱底发梦,却不见先皇有所惊愕,只随手拣了块方才剔出的碎石,朝太监一掷。
太监吓得立马坐起,大喊:“皇公做好饭啦?”
沈越:“……”
沈超:“……”
“家奴有失管教,让二位见笑了。”虽是解释,可太上皇语气里一副‘看你们惊讶我勉为其难解释一下’的意味。未待二沈应答,先皇又对那叮嘱一遍:“还不快替我收下!”
“啊?是……是!”
那蓝衣太监清醒了倒是利索,赶忙上前跪下接住。沈越沈超送完东西,就要作别,不想身后一女声疑惑道:
“咦?有客人吗?”
兄弟二人回首,只见门口一提篮小公子,发绾玉冠,身着绯绿窄袖短衣,其上鹭鸶栩栩如生,腰间蹀躞带恰到好处,将宽袍束紧,娇小身躯也拢出飒爽英姿——翰林院中人的打扮。虽是一身男装,可沈越过目不忘的本事,还是认出眼前公子即为初见先皇那日、伏案书写的宫女。
世上大概也仅有这‘娃娃状元’罢,才能将一身肃穆官袍穿得此般……可爱。
先皇不知何时走至身侧,和颜道:“寒舍罕有人气,二位大人若无要紧事,不妨坐下喝茶叙话?”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没有拒绝的理,沈超客气道:“太上皇有心……”
先皇难得插话:“左一句‘太上皇’又一句‘太上皇’,你不嫌别扭,我听着都累。”
“他素来不喜礼数,二位喊他‘皇公’就好。”‘小公子’语带笑意,上前解释。
沈越目光落入她手中竹篮,竟见里头盛了满满的……酸苋,根茎底端虽有些许泥沙,可枝条一根一根摆放齐整,可见采摘时的细致温柔。
姑娘察觉沈越目光,爽朗解释:“沈大人见笑了,这是酸苋,有降火去热之功效。翰林院西边侧墙下长了一片,可宫人不认得,只拿它当杂草铲了,我今儿采了些,回来穿汤。”
‘小公子’言语间,竟丝毫不见女子的娇羞扭捏,竟叫沈越好奇了,罕见地主动探问:
“沈某受教,不知公子……姑娘如何称呼?”
“你是姑娘?”沈超惊吓。
扑哧。
这下沈超更吓了。因为沈越竟然笑了。
‘小公子’接话道:“鄙姓殷,双名‘盼晓’。”
“好,盼晓姑娘。”
“沈大人。”
来回几出笑闹,沈越沈超不复方才的紧绷,有所怀疑的警惕也随之消散,二人随皇公盼晓步入内院,蓝衣太监掇了三张凳子,在海棠树下放了。
人间二月天,淑气催花放。春光明媚,海棠簇簇,枝头斗艳。
“方才只翻了土,这会子要把菜籽播下去,二位大人先坐。”
沈超立马上前扳住皇公,动作间丝毫不嫌其上赃污,并道:“皇公快坐下,这些粗活我来吧。”
“欸!”皇公掰下沈超,无奈道,“世人都只道农务乃苦差,可若不为生计,此中乐趣良多,欲辩难言。”
见沈超仍旧犹疑,皇公复道:“二位若真过意不去,不如树下坐了,帮盼晓一同择菜。”
“好。”沈超无柰答应。
旋即三人在花树下落座,蓝衣太监奉了茶,跑去园圃中,将皇公翻出的碎石悉数收了。沈越择菜之余,打量周遭,才发现屋宇拐角的一座棚架,架木呈新,遂问:“皇公,棚架也是近来搭的?”
“沈大人好眼力,昨儿才搭成的。雨水日之前栽上瓜苗,到了深秋就能收获了……沈大人,你笑什么?”方才还背对着沈越一行人,埋首丘垄专注于播种的先皇,无意间回头,正好撞见沈越前所未有的怡然之态。
先皇直觉,悦色之于沈大人,非一个简单提唇的表情,而是久违的如释重负。
饶是皇公素来无心旁事的性子,还是问出了口。
沈超忙歪了头,果然见兄长再度勾起唇角,此刻他虽垂眸,也仍能觉察道:“世人都为富贵而汲汲,皇公却反其道而行,叫我开了眼界,也叫我……念起族中两位祖先。”
枝头有雀仔停落,唧啾喧闹,雀跃于花枝之上,带动团团花簇在半空颤颤袅袅。沈越只觉此刻若置身桃源,眩目迷神间,不经意举袖拈下一朵花冠,放在择好的菜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