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郎归(24)
寻壑苦笑着接过:“我尽力。”
引章不满:“公子你这是什么表情?要你吃个饭比杀头还难!?”
寻壑摆手:“不不不,我吃,我吃就是了……”看一眼仍横眉冷对的引章,寻壑赶紧夹一筷子鱼肉入口,“我吃还不行吗!”
殷姨娘在背后乐得捂嘴,对引章无声眨眼,用口型幸灾乐祸:“叫他敬酒不吃吃罚酒,该整!”
引章见寻壑几口饭吞下肚,才出门去,只是不多时又返回,神情甚是为难。
寻壑便问:“怎么了?”
“二爷求见……”
世上‘二爷’何其多,可引章会称其为‘二爷’的,除了沈超还有谁。“他怎么会来?我出去看看。”寻壑正要起来,引章赶紧将他按下,“公子你腿脚不便,我将他请进来就是了。”
倏尔,人就被带来了。上次见沈超已是形容憔悴,而这一次,憔悴之上添了焦急。寻壑起身迎接:“二爷,怎么亲自拜访?”
闻言,沈超却奇怪了:“大哥在你府上被带走的,你不知道?”
寻壑理清沈超此话意味,不由瞪大了眼,只捕捉住最重点:“爷他没死?!”细想之下,更觉震惊,“你是说……沈爷他藏在我府里?”寻壑看向引章和殷姨娘,但见他二人均是别开脸去。
沈超只得解释:“我也是听羡陶公公说,前日皇上从你府里出来,撞见我大哥,龙颜震怒,当即就叫侍卫把人带走了,所以找你问问情况。”
寻壑突然想起那天,恭送成帝回来的引章脸上奇怪的神色,恍然明白几许,遂沉声质问引章:“你瞒了我什么!”
罕见寻壑动怒,引章当即瑟缩,结巴道:“公子落水那日,我才得知沈爷藏匿在府上。谁料第二天就叫成帝抓去了,我……我也是怕公子伤心,才隐瞒的。”
寻壑怒斥:“人命关天!这种事你怎么能瞒!”转而问沈超,“现在是什么情况?”
沈超苦笑:“皇上视我兄长为臂膀,闻得死讯伤心不已,躬亲安排国礼给兄长治丧。哪知兄长……哎,关系我都找遍了,可皆是石沉大海。皇上至今震怒,授意大理寺从严处罚,只怕……只怕大哥他这一次是死罪难逃了……”
寻壑拧眉,问引章:“沈爷为何会藏匿我府上?”
殷姨娘站出来将引章挡在身后:“小丘,不怪引章,收留沈越都是我的主意。”
刚才情急,没看仔细屋里的人,可眼下殷姨娘站出来,沈超不由双目圆睁,指向女子:“你……你不是?……”
殷姨娘倒是大方:“怎么,六年不见,二爷不认得殷氏了?”
毕竟有更要紧的事,沈超不愿意在这些琐碎上耽误,对殷姨娘抱拳,而后做出‘请’的手势并道:“只是吃惊罢了,你没事就好,继续说吧。”
殷姨娘收回目光,对寻壑道:“你在沈府抄家后为他们做的事,沈越都知道了。所以,他想报恩……”
“所以他就假死藏到我府上?”寻壑比任何人都清楚沈越的进取心,殷姨娘的说辞只叫他觉得不可理喻!
殷姨娘摆手:“也不全对。沈越死里逃生是事实,只是,生还回来的他掉队了,等回到北都,正好撞见自己灵柩入城,他才决定将计就计,假死报恩。”
众人一片唏嘘。
“这么说来,兄长情有可原,非有意欺君。可皇上不见我,我又怎么能把这个情况报上去!”
寻壑心下一番权衡,对引章吩咐:“把皇上赏的丹书铁券给我取来。”
“什么?!”引章震惊。
沈超也愕然:“你有丹书铁券?”
殷姨娘吓得失色:“你要把免死令用在沈越身上?!”
寻壑对一片哗然置若罔闻,语声依旧坚定,吩咐引章:“还不快去。”
取了丹书铁券,寻壑沈超直奔皇宫。情急之下寻壑连拐杖都忘了携上,只得一路由沈超搀着,来到畅春殿。
羡陶知寻壑近日是成帝面前的红人,又见沈超搀着,心下即刻了然,即刻入内通报,再出来时便请寻壑觐见。
成帝正批着折子,羡陶轻声传报:“主子,丘大人带到。”
寻壑则下跪,照例问候:“臣丘寻壑、参见圣上,万岁万万岁。”腿伤在身,跪时容易,起身就难了,幸亏羡陶机灵,扶了一把寻壑,寻壑才堪堪站起。
成帝搁笔,对羡陶吩咐:“赐坐。”
“是!”
“谢主隆恩!”
待寻壑落座,成帝径直发问:“寻壑,什么事这么着急,让你拖着伤腿都来见朕,不会是为了沈越那竖子吧。”
“圣上英明!”
成帝眉头一皱:“知道朕为何提拔你么?”
寻壑抱拳:“恕臣愚钝,烦请圣上告知。”
“朕看重的,就是你知进退,识大体。现在呢!朕还没发话治你包庇之罪,你倒好,亲自送上门来了!”
寻壑吓得当即跪下:“臣之命,不过蝼蛄蚍蜉,死不足惜。臣之所忧,是圣上齌怒冲冠,不察中情,误杀肱骨重臣啊。”
成帝冷笑:“肱骨之臣?沈越他配?呵呵,家国君父说抛就抛,简直目空一切,这也是能以家国大业托之的人?!”
寻壑磕头道:“圣上,臣方才从家奴口中了解到沈将军的一些委屈,听后动容,才决定冒死进谏。圣上若听完臣的叙说,杀伐之意仍定,那再论罪不迟。”
“好,你说。”
“当年姑苏沈府因罪抄家,微臣暗中托叔叔子翀略加照顾。而后沈将军东山再起,得知这一内幕,便决意要报恩。海上逮捕邬敬时,托了沈将军的福,臣没有命丧汪洋。而此次假死,更是事出有因。”说到此处,寻壑略加一顿。
成帝果然好奇:“哦?”
“想必皇上已知,沈将军帐中遭人暗算一事。沈大人死里逃生不假,只是,与贼人困战险胜后,将军迷途大漠,待返归京都,不料撞见自己灵柩入京,沈将军遂动了报恩之念,藏匿于丘府后院,做些粗活。”说时,寻壑抚上伤腿。
“又一次托了沈将军的福,实不相瞒,臣这腿伤,乃是失足落水所致,那日风大雨大,若非家奴撞见沈将军并及时求救,恐怕,臣此刻,已是阎王府的人了。”
“只是,臣在水中已然晕厥,不知施救者便是将军。刚刚见了二爷,才知圣上那日来访后碰见沈将军之事,臣和家仆一番对质,才得知此中原委。”
“可见,沈将军此举,非有意欺君,实乃报恩心切。”
“再说,沈将军此次北征,战功赫赫,凯旋后必然冠盖满京华。可登峰之际,将军却思退以报恩,此般志虑忠纯之辈,如何不堪为国之栋梁!”
寻壑说罢,以首叩地,掷地有声。
成帝没再反驳,转而陷入沉思,良久,他才发话,却是问道:“当日,朕已发话依法论罪,按《大齐律法》,沈越欺君,必死无疑。”
寻壑自怀中摸出一黄绫包裹,小心翼翼拿出其中物件,看向成帝:“微臣愿用丹书铁券,换得沈将军一命,但求圣上恩允。”
第38章 缥缈孤鸿影③
翌日,沈越在一众簇拥下回到沈府。蒋行君跟在队伍末尾,临进门时斜眼瞥见街角,一瘸腿人影蹒跚走向马车,在小厮搀扶下爬上车厢。
蒋行君只觉得这人身影熟悉,思量许久,才想起三个月前,漂浮海面奄奄一息被他拎起的那人。
……“他怎么在这里?”
回到碧霄阁,沈越就以静养的名义把所有人轰了出门,独独留下沈超和服侍沐浴的玉漱。
待小厮打好水,沈超却吩咐玉漱下去,径自上前替兄长宽衣。
沈越:“嗯?”
“大哥出事这段日子,我没有哪天是睡好的,当时尤其后悔,长兄在家时没能好生孝悌。今日否极泰来,大哥就让我尽一回心吧。”沈越多日未曾沐浴,又恰逢入夏时节,身上衣物已然发臭,可沈超却浑然味觉似的,一件件替兄长退下并折叠整齐。
沈越跨入浴桶,嫌弃道:“不识时务。”
“啊?”
“一般人巴不得我这样专横独断的兄长早死了,自己才能掌控全府。你倒是特立独行。”
原来是为这个,沈超讪讪一笑:“大哥也清楚,小时候父亲常教训我,说我太过妇人之仁,不够进取,要我多跟着你学学。我真是笨,这些年跟着大哥,东西没学着多少,可大哥的光,倒是沾了一身。若没有大哥,沈府谈何崛起,我又何德何能,能够穿上三品官服。而今长者俱殁,大哥就是给沈府遮荫的树,我盼你长青还来不及,怎会有他想。”
感受着弟弟拿胰子细细擦拭背部,舒服之余,沈越叹一口气,“可惜啊,我而今被废为庶民,再不能为你、为沈府遮风挡雨了。”
沈超闻言一笑,语气甚是轻松:“大哥这一点总是糊涂,还有什么比亲人性命更要紧?人都没了,要哪些虚的有何用。古人言‘人生四大喜事’,我倒觉得该添一个,叫‘虚惊一场’。”
“哈哈,阿超教训的是。身边这些人,我最放心的,就数你跟大顺。”
突然门外一阵抽鼻子的声音,沈越沈超对视一眼,沈越沉声盘问:“谁!”
却听外面一公鸭嗓哭哭啼啼:“爷要是真放心我,为啥不让我进去服侍!”
沈越沈超均被逗笑,沈越佯装训斥:“你凑什么热闹,还不赶紧回屋睡觉。”
只听外面悉窣几下,接着就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沈越仰面,将头搁在浴桶边缘。想起很久远的时候,伯父牵着哭唧唧的沈超,要他向自己学习的场面。要换了自己,必定恨死被父亲拿来比较的这人了。不料沈超却是极憨厚的性子,非但没有怨恨自己,反倒三十年如一日地忠诚追随。
哎,自己是何其有幸。
不知怎么,突然又想起那人,他受尽自己刁难,可最后还是暗中全力相助。等等,那人腿伤……思及此处,沈越惊得弹坐起来。
沈超:“怎么了?”
“沈鲤呢?”话一出口,沈越才觉得奇怪,人家正值病中,自然是好生在府里养着,有什么理由往沈府跑。抬眼,却见弟弟眼神闪躲,沈越疑惑,遂问:“怎么了?”
沈超摇头:“……阿鲤他这几日找过我。”
沈越‘嚯’一身转身,带动水花溅起:“他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