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郎归(2)
沈越没接话,只问道:“李公公?”
李公公即是御前侍奉的太监,司礼监中人。
“奴婢万幸,让沈将军记住。”太监谦恭一句,旋即又传话,“皇上许您带兵入城,只一句交代:切勿伤了城内百姓生灵。”
素闻当今天子行事荒诞,不着边际。经此圣谕,沈越才算是切身体会了一番。本有所顾虑,但既然皇上允许带兵入城,沈越遂决定冒险走一遭。
穿过市井街巷,终于得见皇宫。而宫墙之下,黑压压一带兵士,这着装,这阵势,沈越不由拧眉——献王、孙辟疆、子翀所领之军,都到位了。
献王兵分四路攻打都城,浴血鏖战数日都撬不开的城门,皇上竟亲下圣谕,分别把叛军人马请入皇宫?
叛军入宫能干什么?
就是搓麻将,反贼刚好四个,够了,皇上也坐不上桌。
四人相视,俱是莫名茫然。
第4章 乱石穿空涛拍岸②
齐宣帝继位五年,怪诞荒淫,顽劣乖戾,朝政尽委于丞相邬惬怀。邬相虽无皇帝之名,却行皇帝之实,借相位窃权罔利。
有言道:俗侈起于京师,吏贪始于上官。邬丞相在位五年,卖官鬻爵成风,地方豪绅横行;苛捐杂税甚于猛虎,致使逃户四窜,边境抗敌不力,招致流民四起。
最初三年,弹劾邬相的折子足以充栋。为保权位,邬丞相及其次子——吏部尚书邬敬,不惜杖、逐、谪、杀异议者,对迎合讨好者则大加拔擢。自此,助纣为虐日益昌,诤臣拂士日益远,举国弥漫瘴气乌烟。
布衣白丁不敢反抗,却有无知无畏之幼童编了顺口溜唱道:
千古邬丞相,鞠躬尽瘁心。
刀锯信手施,金银如山积。
《皇明祖训》有曰:如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
献王遂秉承先祖训诰,起兵清侧。
然献王此举,实则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美名清侧,实则谋反。但这一逆天违命之举,却赢得百姓叫好、官吏默然,再加邬相所用将领多为酒囊饭袋,不知兵,惟自尊大,有将名无将实,因而清侧军一路势如破竹,直抵皇城。
近皇城容易,进皇城则难。清侧军到了城楼下,日夜兼攻,也不过只磕掉城墙几个角,就在军心动摇之时,城门却开了
——竟是皇上下发圣旨,将四路军马请入皇宫。
献王及其麾下大将——原蓟镇总兵孙辟疆、谋士子翀和将领沈越一行四人,而今坐上步辇,穿行于宫内**。四人平日征战杀伐尚不见惧色,而今惴惴之态眼底难掩。深宫周遭耳目众多,辇上之人各自端坐,彼此近在咫尺,却未有言语交接。唯一作响的,是整齐得近乎刻板的脚步声。
渺万里层云,忽而平地刮起一趟风,紧接着雪花成片飘落,烟霏霏,雾蒙蒙,霎时覆了两侧宫苑墙红瓦朱。
迎面走来一队红衣太监,照面时各自停住,那排太监竟齐整下跪,为首四人高举托盘,道:“皇上口谕——”
辇上四人纷纷下轿跪地。
“天色乍变,皇上念王爷和三位……将军连日疲惫,特赐裘蓬,以免害病。”
皇上对反贼,应该是黄鼠狼见着鸡才对,怎突地嘘寒问暖?
四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整齐叩首:“谢主隆恩。”
**仍是如常,可接下来一路,辇上之人眼底的忧惧,皆淡了少许。
步辇在承清殿停下,四人稍整衣冠,随太监迈过殿门,径直步入书房。
绕过远岱飞鹤屏风,即见里头一男一女。女子宫人打扮,正伏案书写,形容无甚出彩,而男子风神出挑,乌发半挽,长身玉立于女子身侧,神色平静,正专注于研墨,虽着常服,可其上绣绘了栩栩蟠龙,献王四人甫一看清,便齐刷刷跪成一排,朗朗道:
“叩见圣上!”
话一出口,子翀眉头一皱:
不是来造反的吗?!怎么甫一面圣膝盖就软趴趴往地上磕?这气势,不行……
乜眼见左边造反头目献王跪得端庄,右边沈越仍旧苦大仇深一张脸,子翀只得压下这无厘头心思。
思索间,就听得宣帝启声,嗓音清朗温润,与献王竟有几分相近。那声音道:“王兄请起,三位将领也请平身。”
请???
子翀存疑更甚。
毕竟,天下人口中的当朝皇帝,性子桀骜、寡情狠戾、沉湎后宫而不理朝政,总之就是如假包换假一赔万的十足昏君。
这样的人,怎可能会待人以礼?更遑论对叛军头目。
连向来规矩克制的献王都忍不住抬眼打量。
当年靖难之役事成,燕王坐上王位,为防再有亲王效仿,颁布律令严禁藩王入京。故而,献王与当今圣上虽为同辈骨肉,可在世几十年,眼下却是二人头一回见面。过去数千日夜,即便是献王,对当今圣上的了解,也不过止于他人口传。是以震惊。
四人俱是疑惑万千,可没等到圣上开口作解,一女声道:“你诚心要让人瞧你如何作低伏小!”虽是嗔怨,可嗓音里丝毫不闻忸怩媚态。竟是方才伏案手书的女子。
女子搁下彤管,施施然上前万福,道:“奴婢告退。”
一贯平和的皇帝,见女子挪步退下,竟箭步上前拉住,着急道:“你莫跑,待会就有结果了,你好歹听着!”
这话大概出乎女子料想,只见她猛地回头,错愕看向皇帝。
子翀回想方才二人举止,兼之两人话语,思虑千回百转,遂趁机打量女子,却见她圆脸圆眼,容貌平淡无奇,身段娇小,勉算玲珑,总之断断没有让人藏娇金屋的潜质。唯一亮眼的,是这女子举手投足间,不减世家闺秀之风度。与她一身宫人打扮,不对等。
突地,一年老太监急急跑入,跪下道:“丞相大人求见……!”
老太监一语未了,就听‘哐当’一声,竟是皇上随手抄起一瓶罐朝那太监掷去,并恶声道:“他敢进来就是抗旨!都给朕滚出去!”
太监为难犹豫,最终只得狼狈退下。
方才一向有礼的皇帝突地勃然大怒,室内四人就要下跪,皇帝虽背过身,却早料到一般挥袖止住:“不干你们的事,不必拘束。”转而揽了女子,扶她到罗汉椅坐下,呵护之态毕显。
子翀这回瞧仔细了,竟发现,这女子行走不便,行动间似有跛足之疾。
待女子坐稳,皇上又给四人赐坐,唯独这九五之尊负手而立,平淡道:“王兄起兵逾年……”
一听这话,献王忙跪下:“臣……护驾来迟!”
“朕无怪罪之意。”这话说得闲云野鹤,不带丝毫客套,好像献王撼动皇权,真与自己无干。旋即,宣帝扶起献王回座,温声道:“王兄莫惊,今日既请王兄寝宫叙话,即为骨肉间推心置腹,商量家事之意,无需多礼。”
“皇上请讲。”
第5章 乱石穿空涛拍岸③
皇帝再次负手,缓步轻踱,目光绵远,悠悠说道:“朕自幼天性散漫,无心国是,实无人君之福,可奈何父皇膝下仅有独子,皇祚必承。朕少年继位,父皇临终托孤,将朕及国是委于邬相,不料权势易性。富贵移人,邬相自掌权柄,嗜财专政,致使天下荡覆。朕欲力挽狂澜,却为时已晚,朝野已尽数落入邬相手中。朕知献王起兵,非图富贵,实为天下奔命。故而费此般气力,打开城门将四位请入宫中。大道之行,天下为公,是故……”话到此处宣帝顿住,酝酿须臾,方郑重道:
“朕愿追踵尧典,禅位予你。”
此话一出,献王、孙辟疆、子翀、自是震颤不说,就连素来无甚表情的沈越,此刻也惊大了眼。未几,皇帝却悠悠补上一句:“不过,朕退位后,有两件事,还望王兄玉成。”
献王伏首:“臣定万死不辞。”
“其一,朕退位后,居所迁至锦祥阁。”
子翀当即皱了眉头。
退位之君,按理也该入住长乐宫,哪怕另有指定的宫阙殿宇也不为过。毕竟一朝为帝,即是天命之子。然而齐宣帝所指定的院落,却是一处不详之地。这还是宣帝的一段忌讳,饶是子翀消息灵通,也只知道了个大概:宣帝降生当日,就遭死士行刺,所幸未伤及性命,而后皇帝请一道士卜卦,遵卦象迁小皇子于东宫西侧锦祥阁,以避祸患。据说,宣帝在此居住的十二年间,虽再未遭人行刺,但病痛缠身,直至宣帝出阁读书,病痛才尽止。是故叫人纳闷,毕竟皇宫殿宇千万,究竟是何缘故,叫皇上留连此间偏房?
子翀回神,又听宣帝道出第二个条件:
“其二,你继位后,恢复她翰林院修撰一职。”宣帝踱步至那宫女身旁,说出‘她’的时候,出手揽住女子肩膀。
恢复?翰林院?修撰?宫女?
饶是面对圣颜,献王一众此刻也难掩惊疑了。宣帝似料准了此间反应,哂笑道:“你们可还记得‘娃娃状元’?”
这一引子倒勾得宣帝四人表情不一。献王眼底见奇,面上却不改端正神态,子翀倒似早已料中,神色如常;沈越始终端着一副苦大仇深的眉眼,仿佛世间新鲜见闻他都不为所动;而孙辟疆,或因了武将耿直心性,竟径直叫道:“这女娃娃莫不就是六年前连中三元的‘天下第一举’?”
这么没规没矩的一句话,却叫宣帝面露欣慰,眼角眉梢更见得意,应道:“没错。”
宣帝一贯的温和平易叫人放松,遂子翀接话道:“当年‘天下第一举’的美名传遍南北,可惜,却叫媢疾之徒揪出其为女儿身之底细,以欺君之名治罪。不过,这件罕事倒激了不少人家供女娃娃上学,不啻因祸得福。”
孙辟疆感叹:“可惜那些传说只讲到‘娃娃状元’被剥了翰林院修撰一职便了结,我当时还好奇这女娃娃最终如何了,原来叫皇上给护住了。”
闻得‘护住’二字,宣帝再不拘束,散漫的目光凝聚于身侧形容羞涩的女子,柔声道:“朕此生无他图。蔬食饮水,举案齐眉,就是我的心愿”继而目光转向献王,“还望王兄玉成。”
献王闻言即刻下跪,举止客套,可语调却甚是庄重:“臣万死不辞。”
得到答应,宣帝才堪堪落坐女子身旁,眉眼舒展,神色竟似放下千钧重担,只听这九五之尊又道:“这些年,朕始终在物色。献王一路筹谋,胆识过人,所占之地,恤慰民心……”宣帝此话,叫献王联想这一路势如破竹,饶是素日镇定,此刻也不住一颤,冷汗渗衣。
又听宣帝徐徐道:“拔除邬相不易,朕手头尚有十万禁军,必要之时,可供王爷驱遣……惟愿王兄不忘初心,光耀明德,如此,朕终算为大齐社稷尽一份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