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郎归(15)
寻壑对其中利害却充耳不闻,只拣了入耳的要害问道:“战事?你要打仗?”
未想寻壑如此反应,沈越错愕瞬息,复而颔首:“是,后日出发。”
室内霎时沉默。
漏断人静,更鼓声声,穿堂回荡。
引章问道:“沈爷不在,那是不是就可以放公子回家了?”
以往挑起这一问题,沈越沉郁的脸色总是更阴,引章挺了挺脊背,权当给自己的冒失壮胆。
熟料,沈越不见怒容,只将被子往上拉至寻壑胸口,哑声问道:“你想回?”
这是个明知故问的蠢问题。寻壑心想。
过去错了那么多,自己谈何立场留在沈府,面上却是淡淡,嗓音也一如既往清淡:“嗯。”
又是一阵死寂般的肃静。可上一更鼓才过,这一次断断没有他声解围。
最终,沈越起身道:“好,我过两日就不在了,你自己挑个日子回去。”
寻壑还想说点什么,可又让沈越一句话抢白过去:“天色不早,你好生休息吧。”
第24章 鸿飞那复计东西④
阳春三月,朔风紧起,一晚倒春寒,清晨已是银妆世界,玉碾乾坤。
下雪天气却日光明媚,引章步入院中,桃红撒花袄、胭脂凝脂颊,活泼泼一株行走的雪中红梅。
姑娘出沈府,上马车,逦迤而去。
一路轻快,到城郊一处院落。门面不算恢弘,紫檀匾额,其上‘丘府’二字以朱砂篆成,不见鎏金璀璨,素朴得几近黯淡,直道是寻常人家小院。
引章下车推门而入,行至二重院落,唤道:“沙鸥公子、芃羽!”
一长佻倩人闻声奔出,问道:“怎么清早回来了,公子那边怎么样?”
引章语声喜庆:“正是带了好消息回来。”
说着,又见一清秀男子从对面院中出来,抱臂道:“除非是沈越肯放师傅回来,否则都不算好消息。”
“正是这个。”
“真的!?”两侧公子齐声惊呼,匆忙奔到院中引章跟前。
“不然呢?”引章一脸得意神色,突而转念一想,又磕着什么顾虑似的,犹豫道:“但公子行动不便,可能还要耽搁些时日了……”
“这算什么!”
引章疑惑:“沙鸥公子,你有办法?”
“钱能办到的事儿都不算事儿。京中我正好有个开木坊的朋友,待会我去托他打一架长轿,把人抬回来。”
“太好了,公子现而今渐渐好转,也不用仰赖沈府请的名医了,早日离了那压抑去处,公子快活起来,病也好得快些。”
方才始终沉默的芃羽接道:“有劳沙鸥公子。”
沙鸥赧颜摆手:“好容易北上来京,就是为了亲眼确认师傅安危。要不看上一眼,这半月波折才是浪费了。我现在就去会会我那朋友,看两日内能否造好。”
城东校场,黑甲雾列,口号铿锵振林樾。中央高台伫立二人,其一挥旗发令,其二静默眺望,挺拔若雪松。
大顺入了训练场,径直奔上高台,难得不开口嚷叫,改而溜到那雪松武士跟前,麻溜转了一圈,叹道:
“哇,这么多年,还是觉得我爷身披金甲最好看。”
可惜满口夸对沈越不起用,只见他皱入眉心,沉声问:“放肆!你跑来做什么?”
大顺一拍脑袋:“噢!差点忘了,鲤哥儿出府了。”多日听玉漱如此叫唤,大顺也不自觉改了口。
“什么!”这一声动静之大,罔顾场下盈天呼声,蒋行君还是侧了脸看向沈越这边。沈越退到内里,摘了兜鏊,咬牙道:“午夜才答应的事,他就这么迫不及待?一身伤,他爬出去么?!”
大顺忙出手安抚,才摸两下手掌就被甲片硌得生疼,龇着牙还不忘道:“不是啊爷,鲤哥儿是被长轿接回去的。”
“长轿?”
大顺点头:“是啊,来了几个说是鲤哥儿朋友的人,把他抬将出去了。”见沈越脸色阴沉,大顺怯怯道,“爷,要不是您今早交代,说什么我也不会放他们走的……”
突地场下兵士齐齐爆呵,大顺却只觉得周遭压抑得打紧。
还是不见沈越发话,大顺就想打道回府,却被沈越喝住:
“你等等!”
大顺回身,问:“爷还有吩咐?”
隔着肉颊也清晰可见沈越齿腭咬动,可较劲片刻,他终放弃似的,长吁一气,叹道:“替我传话钟太医,还望他继续给沈鲤诊治,直至他痊愈。”
方才见沈越踌躇得艰难,未料难言之隐竟是这个,大顺不解,一时口快:“爷,我就不懂了,”大顺挠挠脑袋,继续道,“好几次引章姑娘都睡了,您起夜必定过暖阁看看鲤哥儿,从未见您退让,可这回却允许鲤哥儿让人接回去。其实爷对鲤哥儿关心得打紧,可面上总是一副冷样……你就是稍稍透露点儿信,引章也不至于处处和您作对。”大顺呷呷嘴,终究是怕了此刻几近金刚怒目的沈越,没再剖析下去,转而道:“那我先回去了……我去找钟太医。”
余光里再不见大顺,沈越别过脸,暮色四合,映出他犟得有些扭曲的面容。
这种人不过一介倡优,稍作弥补已是仁至义尽,怎值得自己低头。
第25章 持节云中遣冯唐①
大齐金虏,交战已十日。这次由于狐和、乾丹部落的参战,金虏这次分兵三路,夹击齐兵。沈越抵达前阵后,调度孙辟疆旧部人马应战狐和乾丹,他则亲自迎战胥烈王。
交锋第八日,突地雪霰紧起,一夜就堆出个冰雪世界。
此刻两军对峙,马毛缩如蝟,旌甲被胡霜。
金虏阵中,人马纷纷向两侧让开,从中步出两匹高头宝马,一前一后。前一人兽皮披身,躯干伟岸,脖颈上挂一串婴孩头骨,此刻军马肃静,唯闻骷髅头骨碰撞之声。待行至军前,这彪悍将领问道:“魏新,这雪下了几天啦?”
“回王爷,呼儿岭那一役开始下的,已经三天了。”正是方才紧随其后的军士,他虽一身虏人打扮,也说一口胡语,却没有按虏人习俗将头发盘结成辫。
“呵呵,这可是天助我金虏。”
“忽韩王爷,关键一战,还是谨慎为上……”王爷一个眼风,魏新吓得噤声。
“若此刻齐兵领军还是孙辟疆,别说谨慎,提心吊胆都不为过。可眼下……呵呵,对战的是沈越,他争功心切,把孙将军手下人马都拨去应付狐和乾丹。就他?大齐新皇帝的位子都是靠人施舍的,他沈越不过跟着人屁股后沾光罢了。”
“王爷,恕小人多嘴,沈越他曾是孙大人部下,耳濡目染总有受教。此外,这人工于诡计,我的恩师就是为他设计擒拿,如此奸人,不可不防。”
“我凌晨差人查探,瓮山各处不见人迹。他若临时设伏,马踏冰面总有动静,这点逃不过我耳朵。”说着看向百丈外的军阵,长鞭直指阵首的金甲将领,“那就是‘北斗金麟’了吧?”
魏新抱拳:“是。”
“成帝登基,封赏将领无数,可得到‘北斗金麟’的统共二位,一个已经被我拿下,而这一个……” 忽韩王爷突地凌空摔鞭,掉转马头对身后战士呵道,“弟兄们,金银宝石、佳人美妾、封官进爵,哪位勇士拿下了沈越,这些,就都是他的!”
话毕,兽骨制成的号角奏响,呜咽似猛兽裂地而出,金虏战士闻声,策马飙窜,势如破竹。
对方阵营出兵应战。疾风冲塞起,呼声喊声、刀戈剑戟交撞之声,一时间沸反盈天。
瓮山,山形平缓,特别处在于此地峰峦连绵,形成圆环状,故而称其为瓮山。金虏战前列阵处是为西口。
人马厮杀不过一刻钟,环形山中央平地已是翻马嘶鸣,遍地横尸,血流漂橹。以地为炉,端的是烈火烹油的一锅肉糜。
汉家将士终究不及常年在冱寒之地过活的虏人,倒下的人马越来越多,剩余的苦战者也不过勉力抵抗。
金虏以骁勇著称,忽汗王在此关键一役中,自然当仁不让,冲锋在前,专挑汉卒扎堆处斩杀。
此刻,他马下围了半圈士兵,忽韩王手持长矛,勾划挑拨,浑似与孩童儿戏。突地,忽韩王发力,长枪骤出,扑哧一声就尽数没入脚边一将士胸腔,枪尖自他脊骨穿出。那将士抬手,似要抓住仍不断深入的枪杆,指尖只离长杆一寸了,却最终无力垂下。对于眼前突变,周遭汉卒无不目瞪口呆。
忽韩王不留喘息余地,勾脚将那将士手上的长刀踢起,一手接住,俯身一挥,马下将士面面相觑。
突然,血水爆射,马下士卒眼睁睁看着上身断离下躯,轰然倒下。
只消一刀,忽韩王竟将一排军士拦腰砍断。
方才热血喷溅,此刻,血水自忽韩王髭须低落,却见他放眼远处战场,神情清淡,随手抹去这碍眼玩意,待眼神定睛这只血手时,才露出嗜血的狞笑。
突地,忽韩王握长刀往后一刺,这次是刺啦一声,伴随着男人的痛呼,忽韩王将这贯穿人心的凶器提至跟前,语带笑意,问道:
“知道我是怎么发现你的么。”竟是一口标准汉语。
可那将士如何能回答,只呜呜哇哇含混不清。
“呵呵,”忽韩王亮出自己那只血手,轻描淡写道,“你兄弟的血倒映出了你在我后面。”
这一次,连呜呜哇哇也听不见了——那将士往后一仰,已然咽气。
突地,忽韩王长啸一声,混战中人俱是朝他看齐,却见他高举长刀,连同那被贯穿的汉卒一同提起,高声道:“弟兄们,看到没有,这就是齐人和我们作对的下场。昨天,西边的狐和大败齐人,捷报正快马加鞭往大王那送去,东边乾丹也是屡战屡胜,我们再不抓紧,战功就只能记最低等的了!兄弟们,不愿意做奴隶的,都给我冲!!”
一番话,挫了齐人士气,涨了虏人战心,霎时间,金虏战士山呼万岁,几令天地动摇。
喊声渐次落下,可却无人冲锋——
环形山四周山腰,肉眼可见其上人马雾列,明明灭灭,似星光攒动。
来人均是铠甲披身,无一人着狐裘兽皮。
山风正紧。
方才金虏列阵的西侧山口,一面猩红大旗猎猎招展,突地,执旗之人猛地将旗杆摁倒,大旗应声伏下,周遭兵马顷刻冲锋,如泰山将倾。
‘吁!!’坐下宝马追随忽韩王多年,向来闷声左冲右突,从不胡乱鸣哮。忽韩王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勒紧了马缰,瞬间清醒过来的忽韩王向天疾呼:“兄弟们莫怕,这几天你们也见了,齐人不过是一群酒囊饭桶。而今仗着人多势众,咱们退缩就是真中计了,都给我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