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骨(97)
宫不妄可没那个耐性给他解释“其详”,只往桌旁一坐,一一曲起了手指数道:“供香、白烛、红布……”如此一连念了数样物品,她想了想,“银纸也要一些吧。都去备齐全了,咒文由我来念便是。”
她向来是个行事雷厉的性格,也不顾这人甫从噩梦中醒来,十分干脆地拍了拍手,催促他道:“动作快些,莫要耽搁!”
怎么听她要的都是些丧仪之物,秦念久尚还一脸莫名,谈风月却已拉他起了身,作势要去搜罗那些物件了。
临跨出门时,房中的宫不妄一叩前额,在他们身后提醒道:“——哦对,别忘了寿衣!”
外头日光融融,端是艳阳高照。
双足踏在实地上,感受着拂面清风,像在此时才确定这是实景而非梦境——秦念久撑着黑伞,被谈风月拉着沿街一路走过,心渐渐静了下来。
是一种落在实处了的,宁和的、奇异的安定。
记挂着这阴魂适才历经深魇的磋磨,谈风月破天荒地主动揽过了寻物的差事,逐间探过各所屋舍,找亡魂问取各样物件,留秦念久在旁静心歇息。
奈何秦念久却是惯来闲不住的,跟在他身后叭叭地问,“她要这些物件做什么,是预备作什么法术么?还真有能让生人入阴司的术法啊?不会招灾么?”
谈风月问得一样,便把那物件拢在怀中,一边答他,“许是要作类似‘观灵术’一类的术法吧。既是她想出来的法子,该是不会招灾——她总不会害你。”
心觉那宫不妄似是总待这阴魂有些不一般,他说着,话中便带上了些连他自己都没能察觉的酸意。
“……哦。”秦念久却全然理解为了他是在替宫不妄说话,心里似被轻戳了一下,莫名有些不爽快,便偷偷撇了撇嘴,小声嘲道:“啧,你倒是对她信任得很。”
也是,毕竟是“前缘”嘛。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谈风月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什么?”
意识到这谈宫二人都是在为自己考虑、为自己操心,自己方才那话确实说得有些莫名了,跟个妒妇似的……呸,什么妒妇!秦念久忙甩开脑中那诡异的念头,没接他的话,而是瞄了一眼他怀里捧着的物件,轻轻“咦”了一声,“怎么都是成双成对的……老祖你要与我同去啊?”
“当然。”谈风月撇开眼没看他,将怀里的物件摆正了些。
才从那深魇中脱身,他本想劝秦念久休息一阵再议入阴司的事,但以他对这阴魂的了解,心知他既已寻见了法子,便是半刻也等不得的,他又已定下了心不能再放这阴魂独自一人了,当然要跟着一同前去……心绪百转千回,他嘴上却只漫不经心地道:“我还没见过阴司是个什么模样,去领略一番风光也好。”
秦念久不知他心中所想,只乐得有他相伴,咧嘴一笑,“那敢情好。咱们这可真是——黄泉路上好做伴了!”
“……”谈风月白了这说话好赖不分的阴魂一眼,却还是应了他,“……嗯。”
一能回阴司问话,心里一块大石暂落了地,二有这老祖相陪,路上也不会无趣,秦念久心情松快地转着伞柄,随谈风月在城中好生搜罗了一番。
青远虽是鬼城,却与一般人城无异,样样物件齐备,又也因是鬼城,独缺这丧仪之物。白烛红布、供花供果等平常物事倒能勉强寻得,银纸元宝却是全没有的,还有那寿衣——
秦念久看着谈风月抿唇思索的样子,拉他进伞下遮阴,“陈温瑜的衣裳我还留着呢,姑且算数吧。照这个理,待会儿去问哪位鬼兄借件衣裳来予你,应该也能成行。就是那银纸元宝……”
他歪了歪头,“不如老祖你就破费一点,拿银票先充上?大不了就算作向阴司赊的——”
倒也差不离。谈风月点点头,敲响了下一间屋舍的房门。
难得寻见与他身量相当的鬼魂,好不容易寻得了一个,借来了衣裳,所需的物什也东拼西凑地搜罗齐了,一看天色,竟已过了晌午。
怕宫不妄久等得不耐,他们二人紧赶回了院中,方一踏入房内,便是一惊。
秦念久瞠目地看着满挂在梁上、窗上、墙上的挽花红幔,视线缓往正在布置香案的宫不妄身上挪,“……这是?”
宫不妄校准了香案摆放的位置,不悦地挑眉扫了他一眼,“作灵堂布置啊。怎么,不像?”
秦念久虽没见过灵堂是个什么样子,却也知道合该是以白色为主的,但看她一副气势凌人、不容他置啄的模样,便也只能讷讷道:“呃……像。”
宫不妄自己也知道这红白之差确实有些离奇,但急着让他尽速回阴司问话,也只能出此下策了……她轻哼一声,强辩道:“怕沾秽气,城里便没备白幔……把样子做足便是了,还挑什么?”
得。红幔充白幔,银票充冥纸,死人衣裳充寿衣……这术法究竟能成不能啊?
不等秦念久显露出质疑,宫不妄从谈风月手中接过那摞所需的物件,依序摆放整齐,而后将手一拍,“得了得了,快去换衣服吧。试试这法子究竟行不行得通。”
敢情她也没把握啊?!秦念久简直无话可说,谈风月亦欲言又止了半晌,两人对视一眼,终是依言走到了屏风后头。
……不管怎么说,既已有了法子,还是得试它一试的。
待他们换好衣裳从屏风后出来,房中已布好了繁花供果,点起了供香白烛,折成元宝状的银票摞成了两座宝塔,颇有几分哀戚意味,可偏偏又背衬着那大红色的重重挽花,当真叫人分不清这是要办红事还是白事。
两人半是怀疑半是无语地被宫不妄引至正中坐下,被她拿裁成长条的红布蒙遮住了双眼,听她道:“好了,坐着别动啊。一动都不能!”
视线被红布遮蔽了去,只能听见她衣物窸窣摩擦的细碎声响,不一会儿,有股带着苦味的异香钻入鼻间,似是她燃起了什么草药,又听见一声清脆的铃响,似是她敲击了件什么法器。
苦香绕鼻,铃音阵阵。
宫不妄轻轻一抬手,聚灵力以画阵,又定定一凝神,低声念唱起了咒文。
原对这荒诞的“法事”都已不抱什么信心了,秦念久却忽觉心神一晃,似梦迷朦,入耳的念词亦断续飘忽了起来。
“……阴旦接阴府……开宫主……”
渐似有梵唱自遥远处虚虚附和了进来,由远及近。
“……大步来接应,寸寸来分明……”
渐似有清铃声缓缓摇响,由低自高。
“……紧行紧走……紧行紧走……”
阴阳相接,神智离散,身体渐似慢沉了下去——
……
咒文念完,灵气乍散,元神离体,空留躯壳。
宫不妄看着已成了两具空壳的谈秦二人,反像有些惊奇似的,小心地凑近了几分,绕着他们细看了片刻,自言自语道:“本只是想试试……以艾草充仙草,以铜铃充金铃,没在子夜而是白天……居然也能生效?”
这法子确属旁门左道,她只晓得用法,却并未切实用过,不想原来这般容易,就连物件凑数都能行得通……
并未深思太多,只当是自己修为高深天赋异禀,她心情甚佳地往桌旁一坐,给自己斟了杯热茶。
热茶烫口,她细细吹拂着茶面,凤眸一晃,便瞧见了在那搭在屏风上的衣裳。
忽有一阵微风穿堂而过,将几张纸页从那天青色的衣袖中吹晃了出来,飘飘然落在了地上。
第六十六章
森森阴气如同湿咸的海水般波波晃荡到身上,入眼有无边细茎红花,好似一片红海,入耳有哀歌缥缈,清铃阵阵作响。
——确是他曾在交界地中得以窥见一斑的阴司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