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骨(206)
或许是因他声音太轻,或许是夜色太深,教人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谈风月怔怔看他,还未全然回归的迟钝知觉、初醒时的迷蒙、对梦中那份安心感的惦念,和一睁眼便能看见他的不真实感在心间胡乱翻搅成了一派混沌,使他想也没想地一抽手臂,顺势将眼前的人拉低下来,反身将他压在了身下。
秦念久一直坐在谈君迎房中未曾离开,是看他即使被封住了五感,也仍好似睡得极不安稳,不但眉头深深皱着,还总试图挣扎起身——
谈君迎皱眉,是他从未见过的神情。
心觉莫名,他便起身走了过去,预备再施多一重法术,令他能睡深些,却不想他甫一靠近,谈君迎便不再挣扎了,只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就真正地陷入了深眠。
——于是他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坐在了床沿。
直到窗外虚造出的夜色真正地暗了下来,谈君迎也仍安稳地睡着,只有紧抓着他的那只手不曾松过。
直至入夜,直至月悬,直至夜深。谈君迎轻轻动了一下,他本想顺势收回手,却没想到谈君迎竟拉他俯身,半揽住了他,随后便睁开了眼。
蓦然被他压在了身下,秦念久下意识地欲要横过手臂,以守势将他推开,可他眼睫轻轻一颤,竟无端犹豫了一瞬,不知该不该动作、该如何动作。
——于是他便没有动作。
几乎是本能地,他微微偏过头去,面颊擦过了谈君迎撑在他颈侧的手臂。
手臂有暖意一触而过,恍惚是那并无神智、仅余本能,却也爱与他亲近的金红光团。谈风月仍是怔着,同样只凭本能不愿放走那一丝暖意,似被魇住了般低头吻上了他的唇。
月夜深透,唇瓣相接,再轻不过,仿佛能融进仙者过轻过浅的脉搏与呼吸。
秦念久怔怔被他吻着,眼中渐渐有情绪漫起——却仅是迟疑。
并不懂谈君迎这是何意,又为何要这么做,他薄唇微启,任软舌侵入自己的齿列,却不是为了应和这个吻,而是迟疑地低低在他唇齿间问:“……谈君迎?”
仿佛一句再残忍不过的三字禁咒,能裂心以醒神,谈风月刹那松开了他。
压在身上的重量携温度骤然离去,秦念久眼睫又是无端一颤,一瞬间竟模糊生出了要再把他拉回来的念头,可这念头太过飘忽,令他难以抓住。
于是他仍是没有动作。
神智终于清明起来,又在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什么之后重新搅成了一团浆糊,谈风月万分慌乱地站起身,周身再寻不见他一贯的镇静气度,显露出的唯有失措:“你怎么……不回房……”
不是你说,怕醒来后又不见我——
……为何是“又”?
秦念久心间极为缓慢地、极为模糊地生出了几丝他尚不明白的、叫做“委屈”的情绪,与他也还未能弄清楚的“不解”交杂在一处,使他不自觉地垂下了眼去。
理不清心间混乱的情绪,他抿了抿唇,正欲将他事先练习过、准备好的解释说出口,谈君迎便将他拉了起来。
谈风月脑中思绪同样混乱得剪不断理还乱,却根本顾不上其他许多,只紧张异常地探上了秦念久的脉搏,一问叠一问地脱口:“你一直没休息么,神魂可有不稳?可有哪里不适?……会不会累?”
秦念久一愣,抬眼看他。
观世宗秦念久,仙骨灵躯,修为既深,能耐更强,即使师兄徐晏清天赋再高,也总难望他项背——“能者至强,责任所在”,依从着师尊秦逢所言,他昼夜除祟,从不懈怠。
因他“不会”累,便从没有人问他会不会累。
唯有谈君迎时常会以玩笑的语气问上他两句。而他如今已修成了仙格,更不会“累”——谈君迎却还是会这么跟他说。
模糊地,脑中似响起了一道声线,是有谁珍之重之地对他说:“万不要勉强。”
虽是谈君迎的声音,可那人却又好像不是谈君迎。
是谁呢?
谈……
一个颇有些陌生的名字就要浮现,脑中白雾却唯恐赶不及地重重涌了上来,将那名字盖了下去,掩进了深处,不许他记起。
于是愣愣地,他只以两个字简略地回答了谈君迎所有问句:“没有。”
被他过冷过硬的口吻戳得心口一窒,谈风月不愿再看他脸上漠然的表情,向后退开几步,颇有些艰难地应声:“好。那……”
不想不能不敢也不愿哄他离开,他掩饰性地半垂下了眼,落荒而逃般转身走到了桌旁,拂袖燃起了满屋灯盏,“我去煮些茶水。”
余光望见那道熟悉的身影自顾起身跟了过来,坐到了桌旁,谈风月及时止住了心间升起的恍惚,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又不敢再多看他,匆匆便背过了身去,取碳、点火、煮水、沏茶……
尚不知该以何种姿态面对身后那教他万般无措的人,他摈弃了各样便捷的术法,拖沓至极地将动作放得一慢再慢。
毫未察觉他是有意拖延,秦念久静静坐在桌旁,后知后觉地问起:“你,方才为何要——”
谈风月背对着他,正煽着火炭的银扇一僵,干干打断了他话音,“哈——沾沾灵气。”
“……”
“……”
竟真被他这般轻易地敷衍了过去,秦念久听之信之,眨眼便释怀了心间那份不解,点了点头:“原是这样。”
“……”
谈风月执扇的手重新动了起来,煽风的动作突变猛烈,仿佛正拿那盆无辜的火炭撒气。
被他挥动的银扇浅浅灼了一下眼瞳,秦念久稍稍一顿,转眼望向了一旁案上那抹昨日见过、教人难以忽视的银光。
于是屋内一时静极,只听见碳火噼啪、茶水微沸的细碎声响。
壶嘴喷出的薄薄水汽交相缠绕,又被风拆得零落,谈风月垂眼看着,心内纠结亦像那水雾蒸腾,时起时伏、难以平息。
那日暴雨如瀑,艰难平复下心绪的他终究是说服了自己,决意不能只因一己之私便要向秦念久道出那些惨痛过往,强逼他忆起一切——是他自己曾亲口说过的,若非幸事,忘掉了又何尝不好?
如此,如今的这个秦念久虽无情绪,虽漠然懵懂,却也至少心安无忧不是?
只是……
只是他心内又实在难过。
明明那人就在他身后,只需转身即可看见,抬手即可触及,能拥,能吻,却又……不是他心念之人。
热水骤然滚沸,自壶嘴中发出一声长长哨音,截断了他的思绪。他抿了抿唇,胡乱将心间难以言状的情绪尽数扫开,提壶转身,却正正撞上了秦念久静望着那抹银光的视线,不禁一时怔在了原地,手中热壶一晃,险些灼着了他的掌心。
才被扫开的情绪眨眼间重袭上心头,紧绞着他,使他终于还是按捺不住,竟一时间冲口而出,“你——”
秦念久转面向他,微凉的声线再平淡不过,“怎么?”
“……”
犹如一桶冷水迎头浇下,谈风月话音一顿,心间挣扎尽化哀戚,再开口时便显得艰难了许多:“你……为何不过问观世宗人……”
秦念久闻言同样一顿,仿佛只是顺着他的意思才问:“怎么不见各位观世宗徒?”
看着他那双静如深潭的金瞳,谈风月喉间一哽,忽地再说不出话来。
仅那一刹,他心防骤然溃堤,再忍不住,欲要将一切向他和盘托出,可脑中幕幕画面划过,明朗少年变作了糟皮烂肉的僵尸王,也要空喃出一声“师尊”,不知自己已然身死的佳人枯守在鬼城中苦等故人,临别时声声叮嘱“定要再回青远来”,山巅有人决然坐化成一株梧桐,笑意温融的蓝衣青年佝偻起了身体,鱼目似的眼中只透得出无尽哀凉,笑他“留不住转眼成空”……
他该如何说起,又如何说得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