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骨(43)
马蹄哒哒,不知要往何处去,只知要离开此地,便一往无前地沿路奔驰着。
马车外头,谈风月与秦念久各坐一边,信马由缰地任那两匹马儿撒蹄乱跑,三九半身跪在车内,将头从帘子中间伸出来,一颠一颠地与谈秦二人喋喋讲着“我听”:“我听老爷说过,那什么玉烟宗……还有其他好多好多个宗,记不得名字了!反正啊传说他们好厉害的,降妖除魔啊什么的,当初天下还乱,妖魔作祟,多得有他们,这世间才安定了下来……夫人病了,老爷就常念叨呢,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些宗门世家能游经红岭,帮着救救夫人……我却想着他们千万别来才好呢!咳,我那时还不知道夫人是因为我……后来猜到了一点,呃,也还是有些……”
说到后面,声音就渐有些小了。
到底是小孩心性,秦念久怕他内疚,刚想哄他两句,就见他往谈风月那边凑了凑,眨巴着眼道:“这不是,多亏遇上了仙君!心慈又良善,不像那些宗门一样,斩妖除鬼都不问问缘由,就手起刀落手起刀落的——”
向来斩鬼手起刀落的谈风月听了这奉承话,连脸色都不带变的,坦然应了,“嗯,我向来心善。”
秦念久:“……”敢情在破殿门外手起扇落就要弄死罗刹私的那位不是你是我吗?
……也是,他落的不是刀剑,是银扇。
望亭里听他们拌嘴,三九便知道了他俩关系不错,怕偏了谁似的,又往秦念久那边凑了凑,找些话来夸他,“鬼君鬼君,你这衣裳的料子真好呀,颜色也好看,上面绣的水纹样也好看!”
……夸什么不好,偏要夸这谈风月所挑,谈风月所买,谈风月所梦的红衣裳。秦念久颇有些无言,话回得十分僵硬,“嗯,是你仙君好眼光。”
谈风月又坦荡一应,“确实。”
三九立马又咯咯笑着凑去了仙君那边。
“……”秦念久眼皮直跳地看着这一大一小,心觉就早些时候就不该心软,而该让谈风月向三九展示展示什么叫做扇意无情手起扇落。
却看那三九又一次凑了回来,伸手小心地摸了半刻他的袖口,眼神都有些惚惚了似的,嘴里喃喃道:“奇怪呀,怎么我见了鬼君的衣裳就要出神,好像犯困似的,奇怪奇怪,我都已是鬼了,原来还会困的吗?”
谈风月非鬼,自是答不了他的话,秦念久虽已当了六十七年的老鬼,对鬼事却也称得上是一窍不通,只能对照着自己犯困入梦的经历勉强猜测道:“兴许是,要记起些生前的事情了?”
说起这个,他才突然记起这小鬼身上原先也是带着些怨气在的,就问三九:“你生前的事情,那卖你的拐子,你还记得几分?”
谈风月听他这么问,就知道他做善事的痒癖又犯了,微微侧目了他一眼。
三九半靠在他肩头,摸着他袖上那水漾的卷纹,含含糊糊地答道:“记得一点点自己的名,记得阿娘爱我,记得床前有盏金色烛灯,记得拐子鼻尖有颗痣,记得是怎么死的,记得被埋在了何处……没了。”
秦念久有些惊讶,“家住何方,家乡哪里,都不记得了吗?”
鬼魂本就会将生前诸事一一忘却,三九是硬编出了几句顺口的句子,才勉强记住了自己的一点名和埋骨地,眼下听鬼君问起,他不能不答,只能摸着他的衣袖,自搜魂魄般费劲地思索了一番,“许是……有水?”
……江河湖海都是水,有水的地方可多得去了,这莫不是个水鬼吧?秦念久看三九想得费神,便没再问他,只兀自思索了起来。
这小水鬼是被装在运送布匹的木箱里偷卖的,那箱子用料扎实、做工考究,想必里面本该装着的布料应是价值不菲。又一见自己身上穿的衣裳便犯晕,这衣裳,早前衣店里那老嬷嬷是怎么夸的?污了青江、出自沁园、常满绣坊……他原没仔细听,也没留心去辨她口中的地名,现在回头一想,不是都有字带“水”么?
他轻推了推三九,“想想,你可是家住沁园?”
三九只有满目茫然,“……想不起来。”
秦念久无奈,只好又问谈风月,“当真有沁园这个地方?”
谈风月虽四处游历过五十来年,颇熟地理,却也不能将每处小地名都记住,想了想才答:“沁园没印象,青江却是有的,离此处最近的一段水域算不上太远,若是马换得勤的话,一夜一昼再过半夜即可抵达。”
“老祖你看啊,”秦念久学着三九向谈风月猛眨眼,“你找不回记忆,我敛不回骸骨,在这人间闲度风月也是无趣,不如去找些功德来赚?”
若是功德挣得多了,许还能以他些改命之机也说不定呢。
谈风月扫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拽了一把缰绳,驭马改道了青江。
直至行驶了半里地出去,他才风轻云淡地道了句:“功德要挣,风月亦有趣。”
第三十章
骏马飞驰,将马车上的人载入了第二天的黄昏。
落日好似一枚灿亮的鹅蛋黄,映暖了山河万物,又让渐凉的晚风将温度给拖了下来。
谈风月驾了一夜一昼的车,此刻正靠在车厢的框沿上,闭目睡了。
早从他口中问过了方位,因而也不怕走错,秦念久扯了扯缰绳,让马儿稍缓了速度,好叫谈风月睡踏实些,又从马车内拽了件他给自己买的外衣出来给他盖上,借机肆无忌惮地打量起了他来。
别说,相识到现在,他还没见过这老祖的睡相呢——别是会伸手蹬腿,张嘴流口水的那种。
只可惜令他失望了,谈风月睡得安稳,一张俊脸上除了眼睛闭着,表情与他醒时别无二致,仍是那番冷的淡的,薄唇紧抿,仿佛像是个死人……一直没注意过,现他睡了,头微微偏着,才能看见似有条红绳被压在领下,不知是贴身戴了个什么物件——左不过是块玉吧。
秦念久略有些好奇,心下琢磨几番,正准备大着胆子伸手将那绳子勾出来瞧瞧,就听见三九叫他,忙做贼般地收回了手。
“鬼君鬼君!”三九闹着他讲了一路故事,什么陈温瑜罗刹私、大煞破道眼珠子,刚安静了不过半刻,就又闲不住了,从车厢中探出了头来,“再把那破道的故事给我讲一遍吧?”
“咳,”秦念久做坏事差点被撞见,有那么点心虚在,顺着他道:“……要听哪段?”
三九歪头想了想,“从头?”
“……”秦念久张了张嘴,无奈扶额,“都讲十几遍了……”
已混得熟了,三九往他怀里一扎,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好,仰起小脸看他,“那就捡它的梦境再说说?”
秦念久无法,只得又给他简述了一遍。
“这么说,破道原也是宗门弟子啰?”三九咂嘴回味了一会儿,“是哪个宗门呀?”
这谁知道?打完就打完了,谁还有那个闲心去追根溯源,秦念久敷衍他,“许是哪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宗门吧。”
三九点头,“也是,不然它师尊也不会住在间小破竹屋里了。”
又问:“末尾它师尊说的,那个‘他’又是谁啊?”
这是破道的幻梦,又不是他的,秦念久真不知该如何解答,只能继续敷衍,“许是它师尊的哪位友人吧。”
“友人?”三九眨巴眼,“你不是说它师尊冷冰冰的,连话都不愿多说几句的么,谁会跟他做朋友呀?”
“……”秦念久被问住了,想了想才道:“……你仙君不也冷冰冰的么,还不是有我与他做朋友?”
……都已是过命的交情了,应该也勉强称得上朋友吧?
这回答颇有几分道理,三九被说服了,见谈风月睡着了没看这边,才偷偷对秦念久点了点头,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