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骨(89)
……这下好了,心内尽是旁骛。谈风月看着桌上的废符,面无表情地将其揉作了一团,搁在掌心闲抛了两下,又兴味索然地纸团扔在了一旁,转头去看那正比练的二人。
满院繁花中,红梅织红霞,黑气与蓝光次次相接,次次相离。
念着这阴魂先前所说的“公平”,宫不妄没用烟杆,而是又拿出了那由花枝拟成的“梅花剑”来与他对练。这都已过去多久了,她手中梅枝却仍是刚折下来的那般鲜活模样,上面的梅花也仍正盛放,没少一朵,显然是经她妥善保管料理所致。
险输下一招,她将梅枝一挑,反手收到了背后,鼻间一声轻哼,“精进不少嘛。”
秦念久谦虚拱手,“承让承认。”
又见她细打量了自己一眼,奇道:“面色也红润了许多……”
那可不。秦念久这几日过下来,当真是应了她的那句“夜夜得好眠”,睡得安稳,精神气自然也饱足,眼下再不见往日常带着的淡淡乌青,一张满载英气的俊容也愈发生气蓬勃,抿唇笑时尤其飒爽——
此刻他便这样笑着,将黑伞往前一递,做了个相邀的姿势,“再比过?”
宫不妄被他笑得一愣,总觉得他的容貌与进城时似是有些不同,具体变化在了哪里又说不上来……她不自觉地轻蹙起了秀眉,心底似有一股异样之感急遽升腾而起,可还没待她心细辨认,那股异样却又悄然消失无踪了,连带着抹去了她方才所发现的“不同”。
眼底有一丝空茫急速略过,转瞬即逝,连秦念久都未能发觉,她神色自若地展唇笑了起来,点头应道:“好!”
话音刚落,原定定停在跟前的长剑霎时上挑,于空中轻巧地划出了一道长弧,直向她颈侧劈砍而去——
该死的,这阴魂怎么也跟她学会阴人了?!宫不妄赶忙撤步躲开,欲用手中的剑去挡那人的剑,又霎时愣了神。
……怎么她手中拿着的是花枝,那人手中拿着的是黑伞?
……他们的剑呢?
不过一息空茫,袭来的黑伞已然架在了她的颈间。秦念久偷袭成功,心内很是自得,却偏要装出副惊讶的模样,歪头道:“……宫姑娘连这都防不住?”
眨眼便忘却了方才的那一霎失神,宫不妄只当是他偷奸耍滑,自己才大意地没能防住,气得一磨贝齿,“这招不算,再来!”
秦念久本就只是故意逗她而已,也没与她犟理,爽快地应了声“好”,便又拉开了架势。
……
一招比过一招,一招接过一招……
闪转腾挪间,光影交织中,宫不妄每每瞟见秦念久的脸,脑中都不觉空白一霎,如此下来,只能是不经意间露出破绽连连,又悉数被秦念久所捕获,一招输过一招。
眼看着自己都快要称得上惨败了,宫不妄一个回身后撤,向后退离了数丈远,“——停停停!”
见秦念久依言收了势,她万不愿承认自己是技不如他才先行喊停的,便欲盖弥彰地轻咳了一声,“天也晚了,今日的比试就到此为止吧。”
那敢情好!他还等着去接三九放工呢。秦念久咧嘴对她笑笑,“一百比二十,今日是宫姑娘输了。”
一百比二十!?宫不妄不知是自己身上出了问题,还道是这阴魂修为武艺当真精进了不少,一双凤眸狐疑地扫了过去,“你莫不是得了什么机缘?怎么变得如此厉害!”
方才她眼中所显现的空茫掠眼即逝,不似往常那般明显,也没像往常那般说些车轱辘话,秦念久专注于打斗,亦没发现她的异状,只当是自己这几日休息得好、精神充沛,因而得以超常发挥罢了,连忙摆手否认道:“哪能啊!不过是运气好……”
宫不妄仍是狐疑地看着他,蓦地一蹙秀眉,抱起手臂厉声呵道:“你可是修习了什么禁术?!”
怎么了这是,打不过就开始诬陷耍无赖了?秦念久本以为她是那心高气傲的小性子又犯了,正准备好声与她说笑两句,却发现她神色严肃,全不似在开玩笑,不禁讷然,“……哪儿跟哪儿啊,我只是这几日睡得好,精神好,这才——”
宫不妄仍皱着眉,全然没理会他的解释,“手臂伸出来我看看。”
“啊?”秦念久不明所以地看着她,还没等动作,就被骤然袭近的宫不妄满带不耐地扯过了手去,将他的袖子往上一卷。
袖下露出来的一截手臂偏白且光洁,宫不妄像是脑中就没有男女之防这个概念似的,抓着他的两条手臂来回翻看,再三确认过上面没见着任何咒印,这才轻舒了口气,撒开了他。
秦念久呆呆地被她拉扯了一番,都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宫不妄神色一松,变成了副微带羞恼的模样,抱着手臂喃喃道:“……真就因为睡得好?难道是我这几日睡得不够……”
……不是,就算想给自己的失败找借口,也不能乱怀疑他人吧?秦念久无奈,随口问道:“还有能增进修为的禁术啊?”
在他的认知中,禁术不都是拿来驱使鬼怪作恶,逆天改命一类的么?……哦,对了,还能招魂以铸无觉。
……等等,既是与她死事相关联的,宫不妄怎么能脱口出“禁术”二字?
他稍显讶异地看着宫不妄,宫不妄则瞥了他一眼,凉凉笑他无知,“当然有了。既是禁术,当有逆天之能。增涨修为、操使伥鬼、转运逆命……有哪样做不到?不过也当会反噬其身,受烙咒印,叫天道所杀。呵,只有急功近利、鼠目寸光的愚者,才会——”
秦念久听得愣怔,可又见她话未说完,便陷入了一阵长久的空茫。
待她再回神时,已忘却了这一长段对话,记忆回跳到了先前刚叫停比试的时候,“——天也晚了,今日的比试就到此为止吧。”
这次没等她再生狐疑,谈风月便飘然晃了过来,淡声应道:“天确实晚了。城主早些歇息吧。”
宫不妄一见这姓谈的,便把输掉比试的懊丧之心抛到了九霄云外,满心只觉着这人讨嫌,想要眼不见为净才好。真是,早前比试挑起的兴致都被他给败了……她红唇一抿,挥苍蝇似的赶人,“……去去去!”
夏日昼长,天还未完全黑透,仍透着一丝薄亮。苍蝇谈风月连带着无辜的秦念久一同被赶出了别院,并肩往山下慢走。
“——三九怕是要等急了。”日光已暗,秦念久无需再撑伞,只胡乱地转着伞柄玩儿,“没想到那宫不妄居然懂得那么多……她自己该是不会禁术吧?可先前她掐我脖子那回,也没瞧见她的手臂上有什么痕迹啊……”
谈风月脚步稍放慢了些,将这阴魂被宫不妄卷叠起的袖子拉下来扯好,才一一答他:“三九约了伙伴放工后去玩,早说了不用接。宫不妄该是不会禁术,且从她的态度来看,应是对此类术法嗤之以鼻、看不上眼。”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平,无甚波动,只单纯地是在接他的问句而已。秦念久偷偷瞄了他一眼,见他面上亦是一旁平静,半点没有要去深究探查的意思,便熄了声音,不再吭声了。
这数日内他们同吃同住同眠,不难发现这老祖似是已打定了主意不再追究往昔,净持着一副享乐当下的姿态……事主都是如此,他一个外人,更是不好多说什么,左右自己也无骨可寻,只能与他一并缓下了步调,半是惶惶、半是安然地日度一日。
……说真的,也没什么不好。青远于他来说确实是个好地方,相伴的都是些鬼魂同类,心又赤诚且善,风景更是无可挑剔,就像他先前所想的那样,衣食无忧、生人不犯、神仙不管,也确像那老祖先前所说的那样,闲度风月,当真别有一番趣味。
只是他一贯话多的,突然安静下来,空气就似变得有些稠密了。挨了半晌,他终还是忍不住戳了戳谈风月,略显局促地挑了个近来常问的话题开口,“老祖你今日都画了些什么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