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骨(61)
蓦地,秦念久欺身向前,将手覆在了谈风月脸侧。
“……”不是直接撞他就可以了么,这又是哪一招?谈风月强忍着推开这阴魂的冲动,满不自在地被他抚着脸,向他投去了一个疑问的眼神。
下一秒,秦念久嘴上道了声得罪,无名指自他耳际向后一划,猛地点上了他耳后的睡穴!
谈风月只觉得耳廓一热,连带着颈侧都酥了大片,双眼却清明无比地直射向秦念久,咬牙切齿地道:“……天尊有事?”
是谁给的错觉,让这阴魂认为点他睡穴能起效用!?
“……咳,说了试试嘛……”秦念久讪讪地收回了手,正偷偷琢磨着要不要换成肘击来点他睡穴试试,就见谈风月呼吸一滞,原本清明的视线乍软下来,阖上了双眼——竟是他自行封闭起了五感,强迫自己入了眠。
片刻过后,闭目躺在床上的人眉头渐渐舒开,重获了呼吸,睡得浅却安稳。秦念久赶忙将手轻轻盖于他腕上,同样闭上了双眼,试着凝聚神思,脑中满斥起“魇他入梦”的念头……
能安神助眠的符雾弥散鼻间,熏得满室暖香。睡着的人面容沉静,仿佛是由月宫娘娘遗落下的冰玉雕就,拢起的眼睫微微颤着,呼吸清浅缓慢。
也不知这老祖究竟成功入梦了没有,若已入了梦,又看见了怎样一副光景?秦念久懒懒守在床沿,撑头看着床上正沉眠的谈风月,视线缓缓滑至了他颈间所戴着的红绳之上……
……
睁眼,药草苦香满绕,转头,窗外林荫葱郁。
这里是……一间药庐?
应该是了。四面墙上有两面都打着与墙等高的方格屉柜,个个小巧的抽屉上嵌有铜质锁扣,下刻有各样仙灵草药的名字。一个白衣少年侧对着他,站在案前有条不紊地铡药,手边炉中药汁正沸。
初入梦境时的失重感点点散去,谈风月站在药庐一角,仔细打量过这十足陌生的场景,又看了那铡药的少年许久,才迟迟将视线转到了庐中的另一个少年身上,脸色骤黑了几分。
那少年躺在一侧铺开的小床上,被一块浸了药汁的棉布盖着双眼,所穿的天青单衣近乎被撕成了碎布条,曝露在外的颈上、臂上满是紫淤红痧,身上伤痕亦是不少,虽已被妥善处理过、缠上了纱布,却仍有血色浅浅透出来,该是伤得不轻。只是都伤得如此重了,他嘴巴却没歇着,哼哼唧唧地道:“……哎……我是不是瞎了?怎么什么都看不见啊?喂喂……我真瞎了啊?!嘶……好痛……我是不是要死了?”
正铡药的白衣少年头也不回,简略地否掉了他的问话,“没有瞎。不会死。”
“……”
谈风月死盯着那躺在床上的少年,面上表情隐隐有崩裂之意。原因无它,这是在梦境之中,除梦主外的人皆是面目模糊——这里是他的梦境,那白衣少年面上一片白雾缭绕,而躺在床上被药棉盖着脸的那位,却能清楚看见他线条精致的下巴,虽然与声线同样稚嫩青涩了些,却明摆着是他谈风月没错……!
“……我要死了,好痛……”躺着的少年置若罔闻地咕哝,“……那‘地缚’喷在我眼睛上的可是腐汁……嘶,跟辣椒水似的……我肯定是瞎了!你是不是怕我伤心,骗我呢?……呜……早知道就不擅自下山了……嘶……你也不早点赶来!……你说,你是不是冲着替我收尸来的?”
他一边呼痛,一边嘀嘀咕咕地说了半天,内容颠三倒四的,谈风月沉着脸听完,耐着性子将他所说的内容捋了捋,不过是个宗门少年擅自离宗冒险除祟,被现实教训了一番,最后由友人赶来相救的老套故事——
那白衣少年半句话都没应他,只随手取过一旁晾凉的药棉,走到床边揭去他眼上敷旧了的那块,不由分说“啪”地拍了张新的上去。
猝不及防地被换了块药,躺着的少年哎哟一声,短暂地窥见了一丝光亮,顿时连痛都忘了喊,喜出望外道:“哎,真的没瞎啊!……你没骗我!”
站在床边的白衣少年话音淡淡,“我不会骗人。”
躺着的少年像是习惯了他的冷漠,咧嘴想笑,结果扯到了面上的伤处,一阵呲牙咧嘴,“嘶……嘶……”
明明痛得很了,他却仍是顶着剧痛,不安分地将手从薄被单中挣了出来,稍嫌生疏地掐出了个“袖里乾坤”,凌空取了件拨浪鼓出来,临终托孤一般无比艰难地摸索着塞给了白衣少年,“……喏,给你的,早前顺手买的……谢礼!……”
适才打斗过一场,红色的小鼓被碰缺了几块漆,上面的珠子也掉了几颗,白衣少年接了过来,看也不看地搁在了一旁。
那话多的少年虽然被药布蒙住了双眼,看不见他的动作,却像是猜到了似的,嘶嘶哈哈地抱怨:“……你真是,半点人情都不讲……哼,要不是那死老头非逼着我和你玩……我才不稀罕搭理你呢!……”
说到一半,白衣少年不声不响地转身去查看炉火了,躺着的少年没听见声音,登时慌了神,又动弹不得,只能徒喊:“哎?你人呢!……走了?……别是去告状了啊?!不是死老头,是师尊!我师尊!……哎……你回来啊!你回来我就讲个秘密给你听!——”
“……”白衣少年不胜其扰地走回了床边,轻轻叩了叩床沿,示意他还在。
“……咳!”躺着的少年听他回来了,方才狂放的话音被呛得一顿,很是懊悔为何要口不择言地提“秘密”,“……你、你当真要听啊?……”
到底还是个少年,心眼实,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那白衣少年还没来得及说不用,他便把心一横,视死如归又郑重其事地道:“……我只跟你讲,你可不能跟别人说啊!尤、尤其是你师姐!——秘密!懂吗?!秘密!……”
白衣少年静静站着,仍是没搭话,唯他一人演独角戏似的强调了半天,才蓦地压低了声音,三分气恼七分羞愤地悄然道:“……我、我有个小名,叫妹妹……你知道了就知道了!可不准这么叫我!……”
谈风月:“……”
再看不下去,他面色铁青地猛一甩袖,挥散了这场荒诞的噩梦。
第四十三章
一场怪梦“嗤”声消散,谈风月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只觉得脑子阵阵晕眩阵阵闷痛,手脚皆仿佛被浸在深水之中一般,软软使不上力气。
窗外天已微亮,有三两短促的鸟鸣。他略显艰难地微微转开了头去,见秦念久已等得累了,趴坐在自己的床边睡得正酣。
“……”一回忆起方才那场仿若受罪的荒唐噩梦,原就闷涨的脑仁愈发疼痛了起来。他黑着脸拿手揉起了额角,半晌都再没有其他的动作。
他为何会是那样一副聒噪恼人的心性?那白衣少年又是哪位?梦里的他说了“我师尊”,看来他本不是无门无派……又是哪宗哪派?既说“我师尊”,他们二人便该不是所属同一宗门了?既不属同一宗门,他师尊又为何会吩咐他常去找那白衣少年玩耍?
疑问重重,他却一件都不想去深究,甚至恨不得从没看过这一出——妹妹?什么鬼妹妹!
自己漫无目的追寻了五十二年的前尘,竟是这个磕碜样子!?
谈风月全然无法接受,轻轻地嘶了口凉气,就听一阵衣物窸窣之声,是那阴魂被扰醒了,揉着眼睛迷瞪瞪地问他早,“……醒啦?”
又松了口气道:“呼,我还担心出了什么岔子呢……怎么样,成功了吗,都看见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