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骨(152)
“毕竟……”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细细叹了口气,“我实则并非天生皇命。 ”
他说得字字真挚,傅断水却只看着他,眼中冷色不减,“为了帝位,即可残害手足?”
纪濯然微微耸肩,并没答他这句,而是转眼看向了他,笑道:“辩解无用。我知你为人肃正,哪怕我苦衷再多,你也容不得友人这般作为。况且你对我已存疑心,甚至猜我是要拿毒酒予你……异心已起,覆水难收。想来今日一别,我们便也再难做知交了。”
——是。
已是别离时。
多说无益,傅断水最后望他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欲要转身——
余光却见纪濯然抚在木梁上的手蓦地一抽,似是被上面的木刺划伤了般,亦听见他痛嘶了一声,有鲜血接连自他掌中滴下,落入了那积聚在地的酒潭之中。
许是多年来养成的惯性使然,身体竟越过了脑子擅自行动,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回身捉起了纪濯然的手,就要掐出一道素心诀——
却蓦然发觉自己体内所蕴的灵力竟一刹凝滞住了,亦全无灵气可调用。
耳畔荡起的是纪濯然轻软且低的话音,声声都好似叹息一般,“……你呀,同样的小把戏用上八百回,也总是会上当……”
心口处传来的裂痛似火烤一般,傅断水愕然低头,见一柄毒匕的刃尖已没入了自己的前胸——
匕首上所淬的剧毒几乎是在转息间便夺取了他的行动力,让他失力跪倒在了地上,自口中喷出一口鲜血。
股股麻意自心口接连不住地向四肢蔓延,傅断水难耐地还欲试着一挣,视线却骤地一凝,难以置信地看向了地上那滩酒潭。
方才他吐出的血溅入了那酒潭中,竟与自纪濯然掌中淌下的鲜血……
融到了一块去。
——远远地,申时报钟之音沉沉敲响。
钟音余绕间,纪濯然见他目露震惊,便顺着他的视线一望——片刻后有些勉强地勾了勾嘴角,“……这是酒不是水,又沾了地上的黑灰,哪怕是寻常二人的血落在其中,该也能相融才是。”
他稍稍一顿,轻声续道:“不过若是你与我的血么……怎样也都会相融就是了。”
“毕竟……
“当年那被国师算出有‘天生皇命’的皇子,实则是你啊……”
鸣钟之音声声敲尽,纪濯然垂眼看着面上血色渐褪的傅断水,淡声道:“说是知交,你与我交心……却从不知心。”
“更还要与我离心。”
说不上来心间是何种情绪正盘踞——似有一块大石轰然落地,又似空空惘然。他轻抿了抿唇,片刻后复又道:“……若不是所谓‘天生皇命’,兴许你我当真能成为知交也说不定?”
——天生皇命。
自从国师来朝,宫中每有皇嗣即要降生,都会由他一测命格,再将写有结果的手札封于木匣之内,交由皇帝一览。而当年宫中有位皇嗣即要降生,同样怀有身孕的他的母妃却设法先皇帝一步获知了国师测算出的结果——
天生皇命。
后也不需多说,她立即便差人偷换了木匣内的手札,将那皇子的命格改写为了克命,生生逼出了一场“疯妃出逃”的戏码,可而后却又得知了那孩子居然不但没死,竟还被收入了宗门——
惊急过一阵,心悸过一阵,她却又迅速冷静了下来,想着她一直忌惮国师,若是有朝一日能借宗门之力,伺机将其除去也好——
于是再然后,他与他便相识了。
——倒也,称得上一声“因缘际会”?
轻若无声地淡淡一叹,纪濯然走向了那已然止住了呼吸的人,俯身半跪下去,将他的头抬至了自己膝上——不知为何,时间像是被拉得极长极软一般,叫他手软无力,似透不过气来,不过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他都做得艰难。
后悔?倒也没有。
他最擅射箭,自然深谙开弓没有回头箭的道理。
只不过……
他轻轻呼出了一口气,低声叹道:“回想起与你相识的这十数年,当真如梦一场……”
却蓦地听见一道冷声自他身后响起,“——你又如何得知,眼前所见的并非幻梦?”
恍惚似有人弹指,枕于膝上的人忽而散作了团团光雾,点滴散去,原插在那人心口的匕首亦砰然跌在了地上——
而萦绕在耳边的,竟仍是申时钟声的余音!
纪濯然悚然回首,抬眼便见谈风月与秦念久正坐于横架在空的木梁之上,如同拖尸一般架着陷入昏迷的傅断水,双双冷眼看他。
……他方才所见的皆是幻梦?!
极度错愕间,纪濯然只能失语,“你们……”
懒得与这人多言,谈风月凉凉扫他一眼,再不看他,只问秦念久,“他情况如何?”
见傅断水面上重现出了几分血色,呼吸亦舒缓了下来,秦念久眼中掠过一丝厌色,毫不客气地将他甩给了谈风月,“毒已解清,可以走了。”
谈风月略一颔首,抬手拉上了他的手腕,另一手则将傅断水拦腰一掳,不过眨眼便将他们二人带离了此地。
纪濯然遍体生凉地望着他们的身影蓦然消失,似有国师那把嘈哑难听的低笑在耳际炸响——
“……机关算尽,得失难抵。”
“梦幻泡影皆成烟云——”
第一百章
凌空只见一抹浅蓝、一抹雾黑拖负着一抹月白,化作三道残影直向远山中一间茅屋掠去,咚声撞开了摇摇欲坠的木门。
将仍昏迷着的傅断水往草铺上一摔,谈风月轻舒出口气,揉起了微有些发酸的肩膀,心里庆幸。
幸好他们去的及时,没让那太子把他给结果了……就是不知那凡人太子怎么会有能耐伤得了他?
读出了他眼中的疑惑,秦念久将身后布包一解,姿态懒散地靠坐到了一旁的木凳上,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许是用了那夜我画来一试的符?”
那夜玉烟三人与三九一同探塔归来,带回了一张拓有印痕的白绢,由他解出了上面的咒文,画在符上一试……而后他们几人散得匆忙,也能没顾及那张符最终落到了哪儿去。
现在看来,该是被纪濯然悄然取去,用在他这假知交、真兄弟身上了。
……毕竟那时他不还多嘴问过一句此符该如何使用么。
回想起当时几人齐聚,合心协力共讨解决国师之法的景象,回首再看现如今……
便有阵阵胀痛之感猛袭向脑仁。
再想不得“当时”、“如今”,秦念久及时止住思绪,昏昏揉起了额角,“……该是如此了。”
敏锐地捉见了他眼底的戾色,谈风月却只佯装不觉,凉凉拿些讥讽作点评:“毕竟皇族。卸磨杀驴,不足为奇。”
又赶在他接话前匆匆转开了头去,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九一记,“你负伤未愈,不是让你在符中好生休养么,怎么又跑出来了?”
三九站在秦念久身侧,一反常态地并没追着他们问东问西,面上亦没了那股古灵精怪的蓬勃劲头,只颇有些怯怯地望着谈风月,咬了咬嘴唇,小声为自己辩解,“符、符里闷得慌……”
“回符。”秦念久偏头看他,拍了拍他的后脑,“听话。”
瞥见了他眼中暗含的警告之意,三九慌忙低下头,动作却磨磨蹭蹭的,连往他们二人处瞄望几眼,方才满不情愿地钻回了符里去,全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又是如此。瞧着这幕,谈风月微微垂眼,心内无声叹息。
自从国师塔那熊熊烈焰中脱身后,便一直是如此。身边阴魂显然已记起了前尘,却什么都不愿与他说,只如往常般与他相处谈笑,虽然在细处时常稍显疏离,言语中却寻不见任何异常来,唯身上魔气日益趋重,眼底戾色时有时无;三九魂受重伤,该是受惊不小,也该是猜到了他鬼君身有异常,整只小鬼蔫得好比霜打的茄子,再不似往常活泼,处处透着一股萎靡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