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布谷(37)
“洛阳。”钱安安说,“有机会带你去看牡丹。”
“好啊。”温瑞雪说。
“我们回家吧。”张强罕见地开口,“这么久不见,龙龙该想我们了。”
“我怎么回去?”陈小慧情绪崩溃,“回去告诉他只能等死吗?”她双手捂住眼睛,泪水顺着指缝流下,“我怎么办,我以后怎么办,我活不下去了。”
“为什么?”张强问,他像是真正的疑惑,“难道我不值得你活下去吗?”
“我们没有儿子,怎么能活下去?”陈小慧说,“儿子是我们的根啊!”
养母冷笑一声:“有儿子又能怎么样?”
“你不懂,你又没有丈夫!”陈小慧声嘶力竭地哭喊,“你没有婆婆,你不用面对村里人背后的指指点点,你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不下蛋的母鸡’,你什么都不知道!”
第38章 登场(三)
听罢陈小慧的哭诉,张强表情不自然地为自己辩解:“我常年在外跑车,不知道你在家过得这么辛苦。”他活得像一截浮木,无知无觉,且瞎且聋,他不关心第一个女儿被母亲丢弃,第二个女儿被妻子和妻弟合谋贩卖,他的妻子被婆婆和弟弟吸干了血液,变得懦弱扭曲。
人类是群居动物,在农村的邻里乡亲之间体现得最为明显。谁家丢了只鸡,谁家多了条狗,谁家买了个媳妇,谁家没有儿子,鸡毛蒜皮的小事经过口舌的加工,化为恶毒的箭矢戳进话题中心人物的心脏。长期居住于异化的环境,陈小慧并非天生蠢笨不堪,她看不到正确的路,便只能蒙着眼朝悬崖走去。
师嵘不愿让两个孩子继续围观人世间的苦难,她问:“大家还有别的问题吗?我的小孩们要回学校上课了。”
“等一下,师女士。”坐在第二排的中青报记者举手,“请问刚刚您丈夫说小雪可能是被卖掉的,可以详细说说是什么意思吗?”
“这件事不方便透露,我们还在调查中。”师嵘说。
“请问您的儿子当年被拐卖到了哪个地方?”另一个记者举手。
“安徽阜阳曹窑村。”师嵘说,“各位有空闲的话,可以去那个村子实地考察一番。”
这是把记者们当免费劳力使唤,邢泱笑起来,暗忖师嵘不愧是姐姐宗政茜的好朋友,俩人的脾气十足的相似。
温德泽带着温翎和温瑞雪出去吃饭,师嵘留在会议室继续解答记者们的问题。柯熠辞等在门口,问:“你们下午有课吗?我开车送你们。”
“有。”温翎说,他转身向父亲比划【我和他去吃饭。】
“行,去吧。”温德泽说,“注意安全。”
两人并肩走出酒店,柯熠辞感叹:“真难啊。”
【像两个世界的人。】温翎比划【相互觉得对方是鬼。】
“我打算申请出差去安徽一趟。”柯熠辞说,“我去阜阳的那个村看一看。”
温翎看向他,问:“为什,么?”
“我想做点什么。”柯熠辞沿着人行道慢慢走,“我会找到买家,也许能找到更多被卖掉的孩子。这是一个庞大的专题,值得我花费时间探索。”
【我和你一起去。】温翎比划【我记得很多细节。】
柯熠辞惊讶地看向温翎,他以为温翎这辈子都不会想回到那个鬼地方,主动回忆童年创伤是一件痛苦至极的事。他却忘了,温翎倔强的本性。
【我要回去。】温翎比划。
长途跋涉终于到家的第一个晚上,温翎整晚发高烧。他顶着滚烫的额头,迟迟不敢合眼,他紧握着妹妹的手,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失去了妹妹的踪迹。黄豆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脚,偶尔站起身趴在床上用鼻子拱温翎的手。
二十岁的温翎难以想象幼年的自己哪里来的能量和勇气,美满幸福的生活堆出了他温润柔和的品质,却也挫平了他的棱角。他画着象征美好吉祥的山水花鸟,导师曾评价他的画“形有余而力不足”,团花锦簇,绵软脆弱,不够让人印象深刻。
借这次机会,温翎想要重新捡回迷途的勇气,他不想因为儿时的经历而被当成温室里的花朵,他要直面人世间的苦难丑恶。
他无法说话,就让画笔替他发声。
“好吧好吧。”柯熠辞应道,“你怎么跟你爸妈说,说你去采风?”
温翎点头,他比划【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下周二。”柯熠辞说,他神色略微不自然,“倪方俐也去。”
温翎想了想,比划【她和我想的不一样。】
“比你想的好还是想的差?”柯熠辞问。
【我不知道怎么界定她。】温翎苦恼地挠挠头【大概好看的人总能获得最多的原谅吧,我觉得她很有意思。】
没想到小孩还是个颜控,柯熠辞探究地看向温翎:“你觉得我长的,像那么回事吗?”
温翎诚实地比划【你和她是两种风格,你没有她好看。】
柯熠辞危机感爆棚,他可没有忘记温翎仍处于探索性取向的阶段,也就是说,这孩子是薛定谔的猫,直弯不定。
“我怎么不好看了。”柯熠辞钻牛角尖,做主持人的基本条件是相貌周正,他自认长相远超基准线,让温翎几句话整不自信了。
【你没有不好看。】温翎解释【她更好看。】
“……算了。”柯熠辞放弃争辩,他走进一家兰州拉面店,“你吃什么?”
“拉,面。”温翎说。
“两份牛肉拉面,再加一碟牛肉、一份烤馕。”柯熠辞掏出手机付账,温翎挑了个空位坐下,打开手机查找北京到安徽的飞机票。
柯熠辞坐在温翎对面,眉眼认真地看手机。
温翎戳戳柯熠辞的手背,问:“你,看什么?”
“看洗面奶。”柯熠辞没好气地说,“一定是我的洗面奶不够好,让你看不清我的长相。”
温翎抿唇笑,他没想到柯熠辞这么在意他随口的一句评价,他找补道:“你,好看的。”
“敷衍。”柯熠辞听着小孩技巧生疏的甜言蜜语,不自觉地嘴角上翘。他关掉淘宝页面,拾起筷子夹起一角烤馕,放进嘴巴咀嚼:“味道不错。”
温翎埋头吃拉面,本来十二点就该吃的午饭硬是被洽谈会拖到两点,他早就饥肠辘辘,两眼发慌。
柯熠辞看着小朋友明显加快的进食动作,他开口提问,借此拖慢温翎的吃饭速度,免得对方吃得太撑不舒服:“你几点的课?”
“三点,嗝——半。”温翎噎了一下,忙低头满桌子找水杯。
柯熠辞递给他一杯温水,笑着说:“慢点慢点,我不跟你抢。”
“嗝。”温翎接过水杯,屏住呼吸咕咚咕咚地灌进胃里,长舒一口气,大概有了饱腹感,他恢复了以往细嚼慢咽的吃饭方式。
【我不太能承受饥饿。】温翎不好意思地比划【抱歉。】
“咱俩之间不必道歉。”柯熠辞说,不过他确实有被温翎狼吞虎咽的模样吓到,“你看起来很慌张,为什么?”
温翎摸摸自己饱胀的胃部,比划【我害怕饥饿的感觉,可能因为,】他试图用平淡的语言叙述残酷的过去,【从我被拐走到被卖掉,中间大概有一天半的时间,他们不给我吃饭。】
【我那时候刚六岁,六岁的孩子已经记事了。】温翎比划【他们怕我不服从买家,一直等到买家给我第一口粥。】
【我感觉自己像条小狗。】温翎比划【当然逃跑的时候也饿过几顿,不过印象最深刻的是第一次挨饿。】
柯熠辞半晌说不出话,温翎最不需要是迟到的安慰,况且安慰并不能抚平旧日的伤疤,他问:“拐卖你的人**抓到了吗?”
【抓到了。】温翎比划【判了八年,他们早就出狱了。】
“买家判刑了吗?”柯熠辞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