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儿(9)
无论是常笑充满灵气的血肉,还是她护在怀中的凡人魂魄,对于魔来说都是大补之物。可自己动手杀人,与被’操控着杀人,终究是不一样的。张婉儿犹豫了片刻,还是对着常笑抬起了手。
常笑猛地向后跃起,想要逃走。张婉儿不再犹豫,操纵魔气蜂拥而上,去裹住常笑身影。在汹涌的魔气中,灵气化成的血肉无声消融,但吞噬灵气的,并不是只有魔气。张婉儿听见了一声细弱鸟鸣,之后,她看见一道灵光冲破魔气包裹,向山顶上飞去。
常笑果树,就生长在山顶。
阆仙站在这棵树下,伸出手接住了这道流光。光芒在他掌心渐渐变弱,暴露出了里面奄奄一息的飞鸟。
这只飞鸟,正是常笑。
阆仙没有说话,他从中分离出了李仁心的魂魄,将之送入轮回。常笑看见了之后,才闭上眼,灵魂的光点从她身上溢散,再一次进入了常笑果树,等待下一个千年。
常笑果,只有在人间才能生长,同时却又需要充足的灵气,但最困难的,常笑果的种子想要发芽,必须要有一滴仁善之人的心尖血。很多年前,李仁心的前世路过时,给予了常笑发芽的机会,于是任凭几经轮回错,一切多情自此时。
没有了灵,飞鸟头藏入翅下,羽毛变成纹路,最后变成一颗青色的半透明的果实,即常笑心。阆仙收好了这粒果实,将手掌扶在一旁常笑果树的树干上。
与此同时,血滴带着肩上的明怀幽,布下了最后一处阵旗。她回头看向站在身后的张婉儿,问她:“你是跟我们一起走,还是留在这里?”
张婉儿上前一步,平静道:“我跟你们一起走。”
血滴就露出了笑。她并不缺张婉儿这一个属下,但是既然为魔,自然喜欢见人堕落。
此阵以困杀为主,抽取的乃是山岳之力,阵眼正是整座山中灵力最强的常笑果树。
阆仙平静站在原地,感受身上骤然增加的压力,仿佛要把骨头碾碎一般的疼痛。云无觅站在他身侧,因被阆仙用尽全部灵力护住,并未察觉有亦,看见阆仙皱眉时,并指抚过他眉心,想要抹去他眉间忧绪。阆仙牵住了云无觅的手,开始向常笑果树中灌溉灵气。
他不擅长阵法,但是此山上树木如此之多,想要破阵还不容易吗?阆仙体内灵气与常笑果树同出一源,几乎是转眼间,常笑果树就开始疯狂生长,将根扎入更深的山体,将枝叶伸向更高的天空,树干变得越来越粗壮,直到整座山都开始颤动,树木移位,山石破碎,又被根系捆住。此时常笑果树的根已经扎入了山底,伫立在山巅像是一根凭空生出的天柱,高大而直入云霄。它的树干被云雾环绕,目力所及的尽头才能隐约看到与天同高的枝叶。
整座山的地貌都变了模样,依附山势走向而成的阵法自然也不攻自破。
阆仙抚过常笑果树树干,说道:“这是报酬。”
可是常笑已不会再答他。
阆仙把还在睡觉的花花拿了出来,种在了树底下。此地常笑果树枝叶覆盖之下自成结界,正适合他暂时用来替云无觅解毒。
血滴早在阵法被破时就已经急退,远远看完了常笑果树生长的全过程。此刻常笑果树身周灵气浓郁成云,枝叶之下自成结界,血滴是进不去的。灵气与魔气相生相克,此长彼消,若是灵气数量远大于魔气,就如血滴从前每次去太清时一般,不仅对修为毫无助益,还会被压制。
血滴还在不甘心地看着常笑果树的方向时,趴在她肩上的明怀幽开了口:“我们回去吧。”
“可是那只妖……”
“你不是他的对手,我要回魔域深处一趟。”
血滴应好。他们商量完了,血滴才转身看向张婉儿,笑道:“到了魔土,可就要一切靠你自己了。”
“我知道。”张婉儿答道。
“真是有趣,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间魔去到魔土……”
血滴携着张婉儿回到魔土,在初入地界时便将她丢下,自己直入魔土深处。张婉儿落在这片纯然陌生的血红色土地上,听见了兽类对着自己流下涎水的声音。
她没有去看那些魔物,而是低头看向手中的字条,是她当初写给李仁心的那一张: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
对于张家最宝贝的小姐来说,帮助当初的李仁心,就像是在下雨天给了一只落水狗半块饼,所以她连见李仁心一面也不愿意,可这个人为她当初的一点善付出了自己性命,她就没有毁去这张纸条。
第十一章 七情之喜(一)
阆仙将常笑心喂云无觅吃下,之后以元神进入了云无觅的识海。
他醒过来的时候,眼前是浓郁白雾,心知这是因为自己尚在云无觅识海外围,所以随意挑了个方向向前走去。随着阆仙的前进,白雾渐渐散去,开始露出此地原本被隐藏的真实面貌——一处古战场。
阆仙的心往下沉了沉,他找到一处水潭,不出所料地发现水中的倒影已经变成了他的幼年期——一棵到处走的小树苗。
……
阆仙不太想说话。
这里是他和云无觅初见的地方。
常笑果是一把钥匙,将他送入了云无觅的记忆里一切欣悦的源头。对于现在处于混沌状态的云无觅来说,这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阆仙要做的,就是在这处幻境里唤醒云无觅的喜魄。从前从未有人尝试过这样做,所以阆仙也毫无经验,只能尽力而为。
他抖了抖自己的树枝,决定先找到云无觅。
云无觅如今什么都不记得,阆仙却记得很清楚他们是在什么地方相遇的,就在这处古战场的最深处。阆仙现在刚刚能离开土地行走,每天夜里还要将根扎进土里休息,想要去见在战场深处的云无觅一面可以说是千难万难。
阆仙现在谁都打不过,只能一路走走停停,躲躲藏藏。在他枝叶都折断了好几枝、树叶也变得灰扑扑的之后,才终于看到了云无觅,一时激动地连树枝末梢的小嫩芽都在抖。
阆仙跑过去抱住了云无觅的腿。他现在太小了,连云无觅大腿都够不到,只能像个挂件似的挂在云无觅小腿上。
云无觅低下头看这只小妖,拧了下眉。他刚刚杀了一只喑兽,赤裸的上半身还在往下滴刚刚溅上的猎物的血。此时他一只手拎着喑兽尸体,一只手拿着剑,低头看向阆仙时浑身遮也遮不住的凶煞之气。
阆仙和他对视,有点紧张,叶子抖得越发厉害,抱住云无觅的枝条却搂得越发紧了。
最后云无觅还是将阆仙带回了自己居住的洞府,他将阆仙带入结界后就没有再管这棵小树苗,坐到了洗剑池边去洗自己的剑。
他如今看上去只有人类十六七岁,身上的衣服只穿了条不知是从战场上哪里捡来的红色宽裤,赤裸着上半身,洗剑时后背肌肉随他动作起伏,显出坚实轮廓,像是只刚刚成熟的年轻猛虎,尚且青涩却已经饱含力量。阆仙跑到了洗剑池边,扒住池子边沿,看向里面的倒影。年轻时候的云无觅,比作青竹,差他三分锐气,比作名剑,又差他三分艳丽,他坐在池边,一池玉白髓液映出的就是惊鸿倒影。
阆仙在看云无觅,云无觅却也在看他。这是云无觅第一次在古战场上见到不会攻击自己的活物,虽然只是一棵树。他心下其实有几分好奇,却因为天性里的矜持与自傲而不愿意表现出来。
阆仙跑到他身旁,在偷偷往池子里探自己的根须,这一池的石髓可是好东西,可以让他更快长大。他先是探进去了一根又细又白的小根,见云无觅看着他没有说话,又扒着池子边缘,想要整棵树都探进去。
云无觅没有阻止他,等阆仙将自己整颗树苗都栽在了池子里,云无觅才出了声,他问阆仙:“你会说话吗?”
阆仙哗啦啦地摇自己叶子。
云无觅看不懂,却也知道这是不能说话的意思了。他有些失望地抿了下唇,收起了洗好的剑,擦拭掉身上血污,向洞府深处走去。
阆仙以全部元神进入云无觅识海,必然受到云无觅认知影响,此时不仅身体变小了,连心性也不受控制地幼稚许多。他察觉到了,却没有办法,只能将根须更深地扎进石髓当中,疯狂吸收灵气,以求早日化形。唯一幸事是或许是因为如今他遇见的只是云无觅的喜魄,脾气比当年的云无觅要好了许多,只是如何才算是唤醒喜魄?
阆仙觉得有点愁,把自己的躯干又往下沉了沉,尽可能多地泡在池子里。
云无觅父母皆已经战死,母亲临死前耗尽了自己全部修为诞下了他,为了保护他将他封印在了此处洞府。战争结束的数千年后,他母亲留下的封印才因灵气耗尽而消散。云无觅醒来时,守护在他身边的只有一把他父亲留下的沉默的剑;而在他醒来之后渐渐长大的三百多年里,他一直是一个人,不过现在,他有了一棵树,一棵应该很厉害的树。毕竟没有普通的树能在古战场里发芽,还顺利长大。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阆仙看见洞府外的天黑了,云无觅重新走了出来,开始在洞府入口处料理那只他今天跟着阆仙一起拎回来的那只喑兽的尸体。他如今尚未成年,还不能完全摆脱为妖的习性,故喜食血肉。料理时他没有用剑,而是用的指甲,在皮毛上轻轻一划,就能顺利将皮毛和血肉分离开,比寻常法器还要尖锐锋利。
阆仙扒在池子边看云无觅,若不是他将根扎在了石髓里,只怕现在已经跑到云无觅身边了。
云无觅将那只喑兽的皮、肉、筋、骨、血一一分开,只将肉留下。皮筋骨血都被他丢到了洞府外面,转瞬就被等待已久的秃鹰啃噬一空,连骨头渣子也不剩。
喑兽的肉直到灵气消散干净前都不会腐坏,可以储存很长一段时间,只是放的越久,味道越不好。如今与喑兽对战已经对云无觅毫无助益,早已荒芜的战场又没有其他适合对战的敌人,他在直到肉吃完之前都不会再离开洞府。
他进食完毕,才有空去看一直眼巴巴望着他的阆仙。
阆仙摇了摇自己的树冠。
今天遇见阆仙时,是云无觅第一次看见树,他之前对于树的所有记忆都来源于传承,总是没有亲眼看见来得鲜活。他走到池边,伸出手摸了一下阆仙的树叶,几乎可以感受到蓬勃的生气在翠绿脉络间流动,出现在布满浓厚煞气和血腥气的战场里显得格格不入极了。阆仙将自己最嫩的一片小芽放在了云无觅的掌心,被云无觅合拢五指虚虚握住。
云无觅听见了一个奶声奶气的男孩子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对他说道:“我叫阆仙。”
精怪想要真正像人类一样说话,必须要化形之后才能做到,但若只是想传达意念,却只需要神识凝练。
云无觅低头看向那枝被自己握住的嫩芽,眉目间隐有笑意,像是在静寂深山里的幽绿湖面下有游龙身影一闪而过,这笑意转瞬即逝,他回应道:“我是云无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