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儿(22)
那位大宫女颤抖片刻,还是起了身,提起了茶壶,她手上一片刺红,已经起了泡,火烧火燎的疼,拿起茶壶时手不停地在颤抖,壶盖和壶沿碰撞发出声响,被她用另一只手死死按住。她再一次将茶水倒到了六分满,放下了茶壶,行礼,准备退下。她被烫怕了,战战兢兢中连礼仪都出了差错,一直紧紧盯着那只杯子,害怕皇后再一次拿起。
“退下吧。”皇后只平淡说道。这就是权力,作为皇后,就算故意烫伤了宫女,也不用给出任何解释,连敷衍都没有必要。
大宫女却再次跪在了皇后面前,她不敢抬头,额头触在自己的手背上,颤抖着声音低声劝道:“请娘娘喝茶……”
皇后几乎被这女人的愚蠢气笑了,她问道:“刚刚那杯,本宫不是已经喝过了吗?是谁给了你胆量,让你如此有恃无恐?”她说到这里,面色一沉,冷声道,“你要知道,无论那人是谁,都不会为了你顶撞本宫。”
大宫女仓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皇后,皇后却没有看她。她环视四周,才发现所有侍女都低着头站立在原地,没有一人看她,也没有一人站出来为她说话。可是明明、明明她跟皇后都知道那人是谁!为何皇后今天突然有胆量违逆那人意思?
是了,一定是因为那位国师。
她想到此处,终于恢复了一个大宫女应有的冷静,起身退出殿外。
皇后只叹息了一声。
不过是只好用的狗罢了,竟然还真尽心尽力地为着主子筹谋起来。
若是从前,她喝也就喝了,可是如今她有了希望,自然不愿再继续糟蹋自己的身子。这一出闹剧过后,阆仙已经回转。
“可以走了吗,娘娘?”阆仙问道。
东珠一笑,道:“既然都要走了,就别再叫我娘娘了,我又不是没有名字。”她这一笑,竟然颇有几分匪气,眉目间又恢复了几分年轻时的光彩。
阆仙道:“既然如此,就走吧,东珠。”他抛出一面叶子将东珠一裹,接着将人揣入了袖中。之后他一只手牵起云无觅,另一只手掐了法诀,远遁出千里之外。
这过程对阆仙来说容易至极,甚至没有什么华光仙迹,就已经结束了。
他将鲛人抛进海中,又将包裹住东珠的叶子从袖中取出,轻轻抛到柔软沙滩上,收回了叶子。
东珠迷茫地躺在沙滩上,看见广阔蓝天,掠过黑翅白背的飞鸟,耳边传来海浪拍打沙滩的声响,掐了自己一下,疼地叫了一声,才一下子从地上蹦起来。
竟然是真的!
就这么容易?
阿荇在海浪中穿梭,岸边太浅,她不能游过来,只能在海浪中冲东珠挥手,口中发出清越叫声。
鲛人善歌,吐出的每一个音节都悦耳无比。
东珠看见了她的阿荇,跑向海里,任由海水打湿了自己衣裙,最终她和阿荇在浪花中拥抱在一起,像是抱住了柔软云絮,吸满了水气,酸胀地充满了她整个胸膛。她看见阿荇眼中的自己钗环散乱,衣服被打湿后紧紧贴在身上,睫上、发间、唇边,到处都是潮湿水滴,狼狈不堪,却觉得畅快至极,大笑出声。笑到最后,眼中却不断滚出泪珠,最终她伏在阿荇肩头,像一个小姑娘一般大哭起来。
她从前想过这场景千万次,只是日复一日被宫墙所困,看不见海,到后来,便连想也不敢想了。
阿荇动作生疏地安抚她的东珠,摩挲她的头顶和背脊。她感受到东珠情绪,眼瞳发红,也闭了闭眼,眼角坠落出一滴血泪后,再睁开眼时眸色才恢复成原本模样。
几乎是这滴血泪一经流出,就已经被阆仙招手用灵气挟裹着取来,小心翼翼收入玉瓶之中。
那只鲛人偷偷对阆仙做了个鬼脸,呲了呲牙,便搂紧了她的东珠,向深海潜去。
不知是谁先开始,她们在海水下亲吻。阿荇用舌尖推着,将一颗圆润而柔软的珠子推进了东珠的口中。那圆珠触感似肉非肉,外表光滑,一进入东珠口中,就滚进了她的喉咙。
阿荇退开,紧张地看向东珠变化。东珠蹙着眉,双眼紧闭,感觉腹内好像落入了一颗火星,转瞬就在她脏腑之中熊熊燃烧起来。她看不见自己的变化,不知道自己耳朵变成了透明的鳍,可以灵敏感受到水流变化,五指尾部生出了柔软而坚韧的膜,指甲伸长变成尖锐形状,后颈处蔓延出暗红色的纹路,左右各三道,若是仔细去看,还可以看见那处肌肤在微微张合,让她可以在水中呼吸。
她睁开眼,眸中覆盖上了和阿荇一样的透明隔膜。
“东珠。”阿荇笑着唤她,凑过来亲吻她的脸颊。
东珠惊讶又新奇,可是听到阿荇唤她,立刻露出了笑,也唤了一声:“阿荇。”她没有问这是怎么回事,只抱住了她的小鲛人,感叹道,“真好……谢谢你,阿荇。”
即使以后不是人类也没关系,只要是阿荇,她永远都愿意。
“我们可以回去了。”阆仙侧头,对云无觅道,“鲛人会照顾好她的伴侣的,她们不会再上岸了。”
云无觅疑惑道:“既然已经取到了鲛人泪,我们为何还要回去?”
阆仙笑了一下,道:“之前不是告诉你了吗,因为燕国的皇宫里不只有一只鲛人,还有一株易奴草。”他笑容惯来浅淡,最为开怀时候,也只有细微差别。此时也是这样,这个笑容无奈而温和,出现在这张脸上,看上去真是再相和不过。
云无觅却定定看着他,目光不似往常,直到阆仙笑容消失,疑惑爬上眉头。云无觅才双手搭上阆仙肩膀,低头用额头碰了碰阆仙,小声道:“眼睛。”他做出这个动作是因为阆仙总是这样安慰他,并无任何其他念头。只是现在他们对面而站,他身形比阆仙更高大,低头时,就像是将阆仙整个笼罩在了他的阴影里。
阆仙不置可否,用鼻音轻轻嗯了一声,眼角翘起来,像是只在笑意里晃晃悠悠的尖头小船。
“阆仙的眼睛刚刚没有笑。”云无觅解释道,他直起身,用手指拂过阆仙眉尾,笑着说道,“现在在笑了。”
云无觅还有话没有说完,他看向阆仙的眼睛,不知为何红了脸,他喉结滚动,吞咽了一口口水,才从这个动作中汲取到了一点力量,对阆仙说道:“我想过了。”他眸色黑白分明,眼瞳漆黑,和眼白形成了鲜明对比,偶尔看过来时便有些太过冷清。可是此时他眸光晃动,显得那微微内勾的眼角,过于锋利的眼尾轮廓,都软化下来,如剑锋满盛月光一泓,漂亮得惊心动魄。
即使阆仙告诉自己云无觅现在什么都不懂,还是被这目光看的红了脸。
云无觅继续道:“我也想告诉阆仙,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喜欢阆仙。”这是之前阆仙告诉他,无论他变成什么样都喜欢他的回应。
你说我中了毒,和从前不同,我相信你。可是我也相信自己,无论我变成什么样,都会继续喜欢你。
阆仙的嘴唇颤了颤,却说不出话。他咽下所有曾经疑问,对云无觅笑道:“我知道了。”他话语一顿,喉结滚动,润了一下干涩喉咙,才继续认真说道,“我相信你。”
第二十七章 易奴草(壹)
在国师的住处,阆仙第一次亲眼看见了这个国家的帝王。那是一名看上去漂亮而阴沉的青年,身穿一身黑色龙袍,五官艳丽,皮肤苍白,斜眉飞扬入鬓,凤眼狭长,鼻梁挺直纤秀,嘴唇鲜红。他下巴形状收尖,此刻抬起下颚打量人时便显得格外高傲。他将胳膊肘支在椅子的扶手上,手掌懒怠地撑住脸颊,交叠双腿从衣袍下露出,看上去分外撩人。
阆仙没有说话,他松开了牵着云无觅的手,站在了云无觅身前。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年轻的帝王开了口,他的嗓音里带着一股绵软的沙哑,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激烈情事,“你把我的皇后带去了哪里?”
“我只是送她去了她想去的地方。”阆仙平静道,他目光掠过帝王衣领下的红痕,没有做出任何表示。
帝王嗤笑了一声,他对阆仙道:“你知不知道这件事会给我带来多大的麻烦?”他打量阆仙,仿佛在评估一件货物几斤几两,目光无理至极。
“陛下可以解决的。”阆仙道,“且这件事不是正和了陛下心意吗?您既然有求于我,何必要再自恃身份?”
帝王面色几变,知道阆仙已经看破自己目的,最后还是放下了他的腿,坐正了身子。从阆仙进来到现在,他从未以朕自称过。他一整神色,起身对阆仙行了一礼,道:“我确实有事相求于仙师。”
他弯下了他作为帝王高傲的背脊,神色间轻浮之气尽去,对阆仙轻声说道:“我想请仙师,帮我困住一只妖。”
燕国的先皇当初生了八个女儿后,年过四十,还是一个儿子都没有,请大师批命,说他命中无子。先皇当然不肯认命,遍寻能人异士为其改命,终于在四十六岁那年由先皇后诞下一子。燕国崇尚玄学之风,也是自此而始。这个孩子,就是舒霄,他生来就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就连他的母亲也比不得他尊贵,谁让他注定有朝一日要君临四海。
他的生命中从来只有索取和得到,没有任何人任何事逆过他的心意,即使暂时有某些事的发展不尽如他意,最后也总是被他改变成自己喜欢的情况。
这样养出来的太子,性格自尊而唯我,独断而专行。
直到他遇见了易奴。
那一年他十四岁,刚刚开始接触政务,在朝中历练。正逢春耕时节,政事繁忙,他被那群老古板们吵得心烦,从政事堂中偷溜出来,在宫内乱逛,在接近冷宫的地方遇见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这座都城内有天下最珍贵的珠宝、最稀奇的异兽、和最漂亮的美人,但是在舒霄的人生中,无论是那日之前还是以后,他再没有见过谁比易奴更好看。他的人生仿佛一幅空白画卷,在那之前的日子被一刀割断,所有艳丽痕迹都是在那日之后才被人涂抹上空白宣纸。
舒霄第一眼看见的是易奴的背影。那人身形消瘦修长,背脊挺直,肩宽腰瘦,站在树下像是一株从山野间误入此地的兰草,清贵而骄矜。
“喂!”舒霄从背后喊他,被喊的人却一动不动。
他挑了下眉,走过去抬手拍上了那人的肩,问道:“我之前唤你,你为何不回过头来?”
易奴这才侧过头,看了他一眼。这时的舒霄只刚刚到他的肩头,甚至还要差一点,只能仰头看向易奴,刚好撞上了易奴看过来的眼睛。像是将冰块丢入滚烫热酒,在尚未融化时便混合浇上舒霄心头,发出沸腾声响。他看向男人的目光充满兴趣,不等易奴回答自己的问题,直接道:“不管你是谁,从今天开始,你属于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