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儿(28)
聚会一阵哄然大笑。今日到场的小娘子,只有谢家六娘一人穿了红衣。她虽然害羞,却并不窘迫,仍然稳稳坐在原地,维持着世家贵女的仪态。有交好的女郎凑过来取笑她,却被她耳语了几句,就羞红了脸,不依不饶地钻进了她怀里,作势要去打她。在这一片热闹声中,卫三郎对上了谢六娘的眼睛,这两双眼睛里含着相似的清澈热意,几乎是相对的同时,就错开了眼去,仿佛再多看一眼,胸腔里那颗砰砰跳的心脏就要从口中跳出来,一直跑到心上人的怀里去。
卫三郎离开了。他从不说虚言,当日就回去请求长辈向谢家提亲。
琴声被玉碎之声打断了,故事也随之戛然而止。在白玉做成的台阶上,碧绿色的酒壶碎片四散着滚落。北帝的面上没有笑意,他沉默片刻,才道:“前世的事,何必再念念不忘?”
“对陛下来说是前世,可是对我来说,这些都是昨日的事。”月烛君答道,他手指抚过琴弦,却并没有继续拨弄,只道,“难为您还记得,这是我为我家六娘谱的曲子。”
北帝疲惫地闭了下眼,再睁开时,他看见月色下飞雪似鹅毛飘落,仿佛永不停歇一般,将天地染成白茫一片。他没有再说话,起身欲要离开,迟疑片刻,还是对月烛君道:“若是无事,早些休息吧。”
他离开了。
有傀儡从暗处悄无声息地走近,前来收拾残局。月烛君伸手,拿起了仅剩下的一壶酒。这壶里装的,正是罗浮春。他仰头饮下壶中酒液,放下酒壶后,露出了苦笑。即使已是魂体,酒量却并没有什么进步,不过是咽了两口,便已经觉得浑身发热。
他闭眼向后躺去,青色大氅在玉石上披散开来,他喃喃自语道:“你要我怎么放下呢,陛下,那是我唯一的、嫡亲的妹妹……”
谢六娘名兰折,字芳盛。当初娘生她时小滑了一下,受了惊,让兰姐儿比预期来到人世间的时日提前了一旬。或许是因这个缘故,兰姐儿从小就身子弱,在五岁之前,母亲是连门都不敢让她出的,生怕染了风寒。小小的一个姑娘,总是乖乖巧巧地依偎在母亲身边,生得比年画上的玉女还要漂亮。
谢寻瑾跟兰姐儿的岁数差了五岁,兰姐儿出生时,他已经搬到了外院。只有每日去拜见母亲的时候,才能看一眼自己的妹妹。饶是如此,兰姐儿还是很亲他。稍稍长大一些后,兰姐儿便常常缠着她哥哥给她讲故事,后来又是求着哥哥给她带书。
许是因为书读得多,兰姐儿虽然身子弱,性格里却很有一股韧劲,平日穿衣也多喜欢着艳色,说是这样能压一压自己身上的病气。待兰姐长大了,到了出门交游的年纪。不少同窗都来找谢寻瑾打听他妹妹的消息,他才发现他妹妹已经出落得如此出色了。
有人来问谢家的择婿标准,谢寻瑾只是笑道:“自然是寻一个舍妹喜欢的。”
话虽如此,谢家嫡女可不是谁都可以肖想的。最后六娘挑中了卫三郎时,他其实悄悄松了一口气。卫三郎与他同为太子伴读,三人交好,互相之间品性也是信得过的。只是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世事能如此无常。
在卫家的长辈上门提亲之前,谢家收到了一封圣旨,命谢家六娘入宫为后。
月烛君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当初接旨的心情,仍然觉得胸腔深处开始作痛,哪怕他早就已经死去了,这疼痛仍然镌刻在他的灵魂上,像一个永不醒来的噩梦一样将他包裹。
……那是他唯一的、嫡亲的妹妹,是在幼时会撒娇让他抱的兰姐,是在长大后对他说:“没关系,我生为谢家女,原本就该担此重任。”的兰姐。这世间即使是母亲,也没有他的兰姐坚强和聪慧。可是他这么好的妹妹,却被葬送在了皇宫里。
他如何能不恨?既恨自己的无能,也恨那人的无情。
即使如今数百年过去,所有他们曾经生活过的痕迹都已经湮灭在史书上的冰冷文字之中,包括王朝。他仍然无法放下。
次日,北帝仍然遵循着当年他为帝时的作息,早早就起了床。如今他已经没有臣民,自然也不需要处理政务,早起后难免有一种茫然无事之感,只是这感觉随着他神智完全清醒,极快地淡去了。他揉了揉额角,命傀儡去请来阆仙二人。
阆仙来得很快。他牵着云无觅的手,北帝看见了,心下嘀咕了一下,这二人不会是从昨天开始就黏在一起了吧。修真界不比凡间界,对生育并不重视,仙侣之间男男、女女、男女,甚至是人和妖兽,都是有过的,没人会多说什么。是故北帝也只是扫了一眼二人交握双手,就移开了目光。
阆仙问道:“尊者今日,可是准备说出条件了吗?”
“跟我来吧。”北帝道,他向墙壁打出一道灵气,阵纹浮现,暗门移开,露出了后面一条由夜明珠照亮的走廊。北帝率先走了进去,阆仙二人跟随其后。最开始,脚下的台阶还是由玉石制成,但随着向下,四周寒气渐盛,石阶也变成了冰阶,他们仿佛要一直走到北域的最深处去。
就连云无觅也因为寒意皱了眉时,他们终于走下了最后一层台阶。这间地下室由散落在地上的夜明珠照亮,四周都是白色冰壁,除了夜明珠,只在房间中央摆放了一架冰棺,与这间冰室融为一体。
北帝在冰棺附近停下了脚步,低声道:“我希望二位能够帮助我治好她。”
冰棺中躺着的,是一名身着殷红裙装,上绣拥簇桃花的女子。她静静躺在冰雪之中,像是在盛放那一刻被凝结在琥珀中的花朵。
谢兰折的一生,就停滞在这里。
“是我冻住的她。”北帝继续说道,“她饮下了鸩酒,我无法可解,只能将她冻住,等待能唤醒她的那一刻。”
阆仙上前,用神识仔细看过棺中女子的情况,凝了眉。这棺中躺着的,竟然只是一名凡人,鸠酒已经被她饮下,只是因为被冻住,毒性尚未做发作。一旦解冻,一刻内,此人必死。
鸠酒是没有解药的。
“可以治。”阆仙说道,“只是需要时间。”
第三十四章 文心页(叁)
阆仙在水榭上找到了月烛君,他坐在廊桥中间的位置,正在喂鱼。能被北帝养的鱼,自然也不是凡品,阆仙在其中看见了龙鲤,将来是有机会成龙的。
他对阆仙的到来并不意外,只淡淡一笑,道了声:“你来了。”
“我来问你想救的人是谁。”阆仙道,“毕竟,文心页是在你手上。”
“我没有想救的人。”月烛君道,“凡间界是有轮回的,他们早就转世投胎,已非从前身了,何谈救不救?”
他沉默片刻,才道:“就连陛下,也已不是从前的陛下了。”所以在这世上他只是孤魂一抹,既无可恨之人,也无可爱之人。
他收起手中鱼饵,看着那些龙鲤游开,泛红背脊在水面划开波痕,极快地隐没了。阆仙今日是一人来找的他,此刻他说了自己无想救之人,阆仙也仍然沉默地站在他身后,没有离去。
月烛君淡然一笑,没有回身,而是问道:“你喜欢与你一同来的人,对吗?若我没看错,那是云中君吧。”
“是。”阆仙坦然承认了,他从不对自己的感情加以隐瞒,但还是有些好奇,问道,“你如何看出的?”
“很简单,看眼神就够了。”月烛君笑道,他眸中映出二人湖中倒影,继续说到,“而且昨日歌舞,你一直在看他。”
阆仙面上这才有些红意。
“没关系,我也曾这样喜欢过人。”他说着,回过头对阆仙眨了下眼。仿佛他们交换了秘密后,关系瞬时就亲近了许多。
他看出阆仙性情冷淡,觉得今日已经到了火候,便准备离开了,对他道:“按陛下的要求做吧,我们会按约好的付诊金的。”
他言罢,对阆仙行了一礼,才离开了。
阆仙在看月烛君的背影,发现他身上毫无修真者的特质,若是不动用法术,看上去简直与凡俗之人无异。
这是一位停留在过去的人。
阆仙想到,但这终究是他人之事,既然月烛君不再说,他也就不想了,回去找了云无觅。
云无觅在跟北帝一起钓鱼。他们离开了宫殿,找了一处冰湖,如凡人一般砸了洞,坐在冰面上垂钓。为了避免冲突,二人隔得很远。阆仙来时,云无觅已经一个人坐了好一会儿。
他握着千仞竹做的钓竿,旁边像模像样地摆着鱼篓,只是里面一条鱼也没有。云无觅身上有着来自血脉的白虎威压,即使尽力收敛,也总会泄露一丝,湖里的鱼哪里敢靠近他?
阆仙用冰雪化出座椅,要在云无觅身旁坐下,云无觅却拦了他一下,伸手将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皮毛披上,才让阆仙坐。
是喑兽皮毛。
阆仙认出来了,虽然处理手法比当年精细许多,已经可以算作半完成的法器,他还是一眼认出了这是喑兽皮毛。他并没有问云无觅从何得来,而是顺从坐下,感受到暖意将自己包裹,嘴角上翘。
“你跟北帝打了赌?”阆仙传音问道。
“是。”他转头看了阆仙一眼,眸中含着晶亮笑意,还有几分狡黠,对阆仙道,“我会赢的。”
阆仙嗯了一声,道:“我知道。”
小半个时辰过后,云无觅想钓的鱼终于咬了饵。鱼竿猛地向下一弯,却因为无论是鱼钩、鱼线还是这看上去快要折断的鱼竿都不是凡品,而生生撑住了这一次突然袭击。
云无觅握住鱼竿的手收紧了指节,手背上筋脉鼓起,站起向后一踏,袖袍在这一退间无风鼓起,露出肌肉隆起的手臂,显然应付地也并不轻松。阆仙将神识向湖中探去,才看清了这只鱼的全貌。整块冰湖,光是这一只“鱼”就占了二分之一的面积。它盘在冰面下,整片身躯都形成阴影,庞大到肉眼一眼难以看尽,才让阆仙一直没有察觉到它的出现。如今他跟云无觅角力,厚达数米的冰层下不断传来碎裂声音,是“鱼”在游动时背脊擦过冰层刮下了无数冰屑。
云无觅竟然钓上来了一只已经成蛟的龙鲤。
阆仙退到了岸边。湖对面的北帝也已经停下了垂钓动作,向这边看来。那只蛟可以算是这片湖中的鱼王了,一旦现身,所有小鱼都跑了个干干净净,他再钓下去也是白费功夫。
云无觅见阆仙退开,才开始发力,他没有动用灵气,纯粹依靠肉体力量,一寸寸向岸边退去。可惜他今日身穿道袍,所有暴虐的美都被掩藏在柔软布料之下,只有他身周被气劲所击腾起的飞雪,显示出他每状似缓慢的一步蕴含着怎样恐怖的力量。在云无觅退开超过十步时,那只蛟终于按奈不住,发出一声长吟。
这一声龙吟远远传开,震动远处山上积雪滚滚而落,如浪潮般从高处倾覆,四溅的雪沫将天空蒙上一层阴翳,遮住了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