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儿(32)
“是。”谢寻瑾答道。
祠堂的门关上了,那道一直站在牌位之间的属于祖父的影子也消失了,只剩下窗格的光影,在地砖上分割出细小的方块,不曾照耀到谢寻瑾的身上。罚跪的人不似寻常祭祀,膝下没有蒲团,只隔着薄薄一层衣料跪在地砖上,不过短短两刻钟,便足够让膝盖变得酸软,开始感到痛苦。
在这痛苦中,谢寻瑾双手手心向外,交叠着覆盖在额头上,慢慢弯下了他的腰,一直到掌心触到冰凉砖石,才停止。
他行了稽首大礼,轻声道:“子孙不孝。”之后他直起了身,再未说过其他话,做过其他事。
他没有向先祖们请求谅解,也没有更多忏悔,只单单承认了自己的一意孤行。盖因他心知,自己注定要辜负谢家一代代积累下来的百年清誉了。
也因为是受罚,他自然是不能吃精食的,送来的只有一小碗水,和一个半个拳头大小的苞米制成的窝窝头。谢寻瑾平静吃下了。
这是他第一次进祠堂受罚,连投机取巧都不会,跪久了,便觉得膝盖里针扎似得疼,疼得久了,又觉得渐渐麻木,好像那针流淌进了他的血液里,腰部以下都与他失去了联系。
其实他也听过几位堂兄交流受罚经验,知道无人看管时自己是可以躲懒的。祖父罚得再狠,也不会是真的想废了他的腿。可是他如此坚持,未尝没有自苦的意思。
直到夜晚,谢寻瑾听见从外面锁住的门桕发出细碎声响,才变换了姿势,改为盘腿坐在地上。这时他的腿几乎已经不是他的了,行动时完全靠双臂支撑着,双腿的血肉里仿佛有千万只蚂蚁,轻轻一动,便酸痛到了极致。
是六娘悄悄地打开了祠堂外的门桕,提着食盒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又回身小心关上了门。她匆忙跑到谢寻瑾身边,小声唤了一声:“阿兄!”只是说出这个称呼,她的鼻头便骤然一酸,眼中也控制不住地涌出泪来,说不下去了。
“我没事。”谢寻瑾抬手轻轻擦拭掉六娘眼角泪珠,却越擦越多,最后只好无奈叹息一声,放下了手,问她,“不是来给我送饭的吗,怎么光顾着哭?”
六娘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眼泪,打开了食盒,边将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边说道:“我从我自己的小厨房里偷偷拿的,祖父不会发现。只是我只能在大家都睡了后过来,饭菜都凉了。我还带了点心和清水,阿兄可以藏在桌帷下面,明天饿了可以偷偷拿出来吃。”她一共拿出了一小碟咸菜、一罐粥、两碟点心、两竹节清水,都是谢寻瑾寻常爱吃之物。
“六娘费心了。”谢寻瑾抱起瓦罐,低声道。
六娘的眼中就又要落下泪来。她的阿兄一向最是疼爱她,从小到大不知为她惹来了多少艳羡眼光。纵是像她的阿兄一样疼妹妹的,却没有一位比她的阿兄出色。可是如今,她的阿兄因为她,从小到大第一次受到了祖父惩罚,她心中如何能不在意?
可是她不能怨她的兄长,谢家所有人都有权因为此事责怪谢寻瑾,只有她不可以。
“我没关系的,阿兄。”六娘道,“我愿意嫁给陛下。”她说这话时,眼中还含着为她兄长而涌出的热泪,心中却一片冰凉。
所以,不要再为我犯傻了。
谢寻瑾停下了用餐的动作,他沉默片刻,才道:“兰姐儿,这不关你的事。此事很复杂,是我想错了,你不必愧疚。”他伸手拂过六娘发顶,目光温柔又愧疚。六娘是在假装睡下后,避开了睡熟的守夜的丫鬟,偷偷跑出来的,衣服都胡乱裹在身上,发髻更是完全不会输,披头散发的。
此刻她低下头,正好方便了谢寻瑾的手顺着她发丝滑下,像是只乖顺的猫。
谢寻瑾心下又痛。
月光从窗格里静静洒下,落在这对兄妹身上,像是薄且透明的宣纸一般将他们包裹,女孩子压抑地啜泣声像是轻细笔尖,在纸面上书下无字篇章。
兰姐儿最后还是入宫了。
她是位聪明的女子,知道该如何让自己过得更好。这世间,也只有谢家女会认为嫁入皇宫并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木已成舟,她只有顺从。
至于跟卫三郎的相遇,不过是她年少时的一场荒唐梦境。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直到她发现了那个秘密,这皇宫里处处都是秘密,有的秘密无关紧要,有的却可以要了人的命去。谢兰折发现的,就是可以要命的秘密。
那时她已与陛下大婚两年,膝下一直无子,好在她还年轻,又因为出身谢家,并不着急。陛下倒是有几位庶子,母亲身份都是普通良家子,谢兰折也没有从中抱养一个孩子的意思。
她骨子里终究是太过傲气,这些傲气并不留于表面,而是在她的言谈举止中不经意泄露出一丝痕迹,是故并不得陛下宠爱,只是维持了正妻的体面。但是陛下原本也一只忙于政事,少入后宫,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宠妃,所以在发现那个秘密之前,谢兰折一直乐得清闲。
她喜爱读书,常常到藏书阁借阅,有时在那里一待就是一天。藏书阁楼梯下的拐角处有一间暗室,专门用来储存一些废书,或许是因为某些原因被禁的,或许是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无法继续保存的,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内容。当然,也很脏乱,罕有人至。
谢兰折一般也是不会去碰这间房的,奈何皇家的藏书阁甚至还不如谢家,她没有感兴趣的新书看,就把目光放到了这间小屋上。
她掩住口鼻,在其中随意翻捡,最后看中了一本前朝被禁的《窈钗》,拿在手中抖了抖,害怕其中有虫,却没想到从中掉出了一张泛黄书信。
她动作一顿,将书放下,捡起了那张纸。这张纸被人仔细叠成了方块状,因为一直被夹在书里,边角十分平整,除了微微泛黄外,一看便知被保存的很好。谢兰折展开了这张纸,发现上面写的是一篇相思赋。
是陛下的笔迹,她认出来了,不动声色地将信纸按折痕折回原样,放入了书里。只是因为是无意抖落,她不知道原本这封信到底被夹在哪一页,注定要留下破绽。她换了本异怪录拿在手中,离开了这间暗室,唤来掌书,吩咐道:“这间暗室里的书虽多落有灰尘,但我看其中大部分都完好,毁了也是可惜,不如就今日拿出去晾晒一番吧。”
掌书应诺。
而谢兰折则拿着那本异怪录离开了。
那本《窈钗》她虽然未看过,却也算是久闻其名,其之所以被封禁,是因为通篇谈香烟,语句诲淫,且涉及官员狎**之风,不宜传播。若是谢兰折没有记错,《窈钗》中的一位主角,正是一位将军,且恰好姓卫。
一个可怕的猜想出现在她心里,但是她没有表现出任何事。
当夜,陛下来了她的宫里。
今日既非初一,也非十五,并不是陛下必须歇在正宫的日子。
谢兰折放下了手中那本异怪录,外出恭迎她的丈夫。她身穿一件正红深衣,因为刚刚沐浴过,所以发间还带着湿润水气,用一根白玉簪松松挽起。此刻她站在殿前,背光而立,背后通明灯火勾勒出她身形轮廓,像是一株静静在夜里开放的优昙,肌肤在灯光下显示出瓷釉一般的光泽。
她无疑仍然是美丽的,只是这美丽与她年少时不同,像是一株柔软而艳丽的花被凝固在了瓷器上,固然美丽依旧,却也再无从前鲜活与灵动。无论花瓣画得多么栩栩如生,假的终究是假的。
“夜间露冷,梓童不必到外面来迎我。”燕庭葳隔着衣袖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带入殿内。这位陛下其实算是一位好丈夫了,他并不愿意在女人身上花心思,所以后宫也就没什么好争宠的,大大方便了谢兰折日常掌管后宫。
至于性格,也是天性温柔,从来不对女子发火,再加上郎君又生得风流,怎么看都是不亏的。
但是在握住谢兰折的手腕时,他在他的皇后耳边悄声问道:“你知道了,对吗。”
谢兰折手臂轻轻一颤,她笑道:“知道什么?陛下可没有知会过今夜要来。”
作者有话说:好,存稿正式告罄了!明天大家能不能看见我就要问天意了!以及这个故事确实有点复杂,但是没有BUG,没有BUG,没有BUG,至少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到底真相怎么样大家猜吧,或者养肥等真相揭晓也行。
第三十九章 文心页(捌)
燕庭葳观察谢兰折神情,一时没有出声。传闻燕家有胡族血统,皇族中人都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此刻这双眼睛含着笑看向谢兰折,眸中映出她背后如豆灯火,像是融化的月亮在他眸中流淌。谢兰折的掌心却出了汗,她面上笑容不变,眉头却轻轻一簇,瞬时如杨柳拂过春日湖,愁绪如涟漪一般在那张娇俏面容上泛开,她垂下了眼睫,低声道:“陛下已经许久没有在初一十五外的日子来过我这里了。”
他们二人相携走进室内,在桌边坐下。燕庭葳松开了扶住谢兰折手臂的手,缓慢道:“梓童不必如此惊慌,你是阿瑾的妹妹,就算你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朕也不会杀你。”
谢兰折的指甲陷进了肉里,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出了差错,她从前何曾对陛下说过这种话?
她们这位陛下一向善谋人心,这一点点的不对,也被他抓住了。
“……陛下在说什么?”谢兰折只能道。
燕庭葳的手指摩挲过桌上放着的茶具,听闻谢兰折话落后,屈指在杯沿上轻轻一敲,笑道:“梓童果然是聪明人。朕今日还有政事没有处理完,便不在此处歇息了,梓童早点休息。”
在将燕庭葳送走后,谢兰折站在廊下灯光中,被寒凉夜风灌满袍袖,才慢慢松了一口气,发现自己背后早已满是汗意。
她知道,纵然自己暂时并无性命之忧,以后在宫中的日子,却也不会好过了。
近两年来,陛下威严日重了。
在谢兰折嫁入皇家的这两年中,卫朔一直没有娶妻,跟陛下的关系也冷淡许多。
当初卫朔称病不朝的日子里,谢寻瑾同样因为顶撞了陛下,被他父亲代为请了折子,暂时在家中养病。就在那几日的空闲里,谢寻瑾来找卫朔,和他一起喝过酒。当初他没有劝卫朔放下,卫朔也没有跟他说话,这两个失意人一起坐在院子里,谁也不看谁,一声不吭,只顾着喝酒。
直到有人醉了,迟疑着开了口,卫朔道:“……我很惭愧。”他声音里含着沙哑,像是嗓子里被塞进了细小石子,每说一个字都有尖锐棱角滑过他喉咙中的软肉,留下无数细小伤痕。
谢寻瑾一时没有说话,他停下了倒酒的手,抬头看向卫朔。他还记得有一年自己在倒春寒时着了凉,大病一场,体虚在家中休养,当时的太子殿下和阿朔相携来看他,都带了随礼。太子带的是常见的人参,卫朔除了药材,还带了谢寻瑾一直想要的一本古籍的手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