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儿(35)
“……那座坟呢?”谢寻瑾低声问道,“是你为了做戏做全套而玩的把戏吗?”
“是你的坟。”北帝答道,“当初我将你魂魄拽入玉佩中温养,所以你醒来时就已经在玉佩里,一直也没有问过自己尸骨何处,我也就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我收敛了你的尸骨。”
他看见谢寻瑾眼中又有泪光,再次凑近了过来,和谢寻瑾额头碰额头地挨在一起,手指抚过他耳垂软'肉,小声安慰道:“已经都过去了,我的卿卿。不要哭,不要哭……”
谢寻瑾闭上了眼,强笑道:“我还以为我尸首早就喂了不知道哪来的野狗,没想到竟然在你那里。”
当初在兰姐儿死后,卫朔便离姜投越,燕庭葳御驾亲征,以身殉国,谢寻瑾扶持幼主上位,总管朝政,相抗于卫朔,直到都城城破,无力回天。他将家主之位传给了堂哥,自己饮下了鸩酒,嘱咐死后可以自己首级向新帝投诚。
无论过去多久,任何魂修对于自己死时的情景都仍然记忆犹新,因为对于不会再做梦的他们来说,只有曾经的死亡才是永恒的噩梦。
不过,正如北帝所说,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谢寻瑾睁开了眼,那双眼里仍然带着泪光,却看地北帝的心怦怦直跳,他向北帝问道:“既然如此,我是不是也不该再叫你陛下?”
谢寻瑾还记得,当初在他醒来时,看见银眸黑发的英俊青年整张脸都凑到了自己脸前,见他醒来后才向后一退,对他笑道:“你终于醒了,阿瑾。我是燕庭葳转世,这一世唤作莹微,你既然也已经死过一回了,不如也换一个名字吧,就唤作月烛君如何?”
当时,他记得自己答了好。
“自然。”北帝眉飞色舞,答道,“你也应该叫我卿卿才是,夫主亦可。”
谢寻瑾看上去想冲他翻白眼但是忍住了,身子一侧就想从北帝怀里溜走,却被人从后面抱住了腰。
“我心悦卿卿久矣。”北帝在谢寻瑾耳边说道,看见那一小块莹白软'肉发了红,忍不住亲了一口。
谢寻瑾浑身发热,刚要挣开,就听见北帝声音里带着笑意,在他耳边继续说道:“我还记得当初第一次看见你时,就想,不知这是谁家的小郎君,面白唇朱,粉粉糯糯,真是漂亮。后来看见你偷偷将书上描写一只白色鹦鹉的词句圈了起来,就知道你喜欢它,好不容易得了,却又被堂弟要走。我又想,这个小郎君活得真是不快活,明明那么喜欢的东西,也能让给他人。”
“但是没关系,你生为谢家嫡子,谢寻瑾的一生总是在忍,在筹谋,而我只希望有一日他能不要那么累。”北帝捂住了谢寻瑾的眼睛,不想让他回头看见自己发热的脸颊,继续道,“从此以后,这个人就只是我的月烛君了。”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第四十二章 七情之惧(一)
“阆仙。”月烛君和北帝一同走了进来,笑道,“我来按约向你付诊金了。”
北帝则冲云无觅招了招手,问他道:“你们辞别在即,不如来打最后一场赌,给我一个赢回宝物的机会如何?还有上次那条蛟龙,我也还未给你。”
云无觅看向阆仙,见阆仙点了头,才起身道:“去也无妨。”
北帝也对月烛君交代了一声自己去处,才和云无觅一同离开,走时贴心地带上了门。
“坐吧。”阆仙对月烛君道,二人一同在桌边坐下。月烛君从袖中拿出了文心页,递给阆仙,阆仙检阅过后,才妥善收好。这些泛黄书页皆为月烛君亲手所书,他书写这些文章的时候,正是山河破碎之际,字字泣血。此刻交给阆仙,饶是往事皆为尘朽,他指尖还是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
月烛君一时沉默,阆仙也就没有说话。片刻后,月烛君才笑道:“是我失态了,还请阆仙见谅。”
“无碍。”阆仙道。
“之前您救的人其实是我的妹妹,我此次来除了付清诊金,还应另行道谢赠礼。”月烛君道,“您若是有什么需要,还请告诉我。”
“我一向听闻月烛君博闻强识,我想知道您是否听闻过雪裘花的下落。”阆仙道。
雪裘花名字甚美,得名自花开之时如白雪成团,花瓣拥簇如裘。不过此花要想盛开,必须由人心血灌溉而成,且这心血必须是由道入魔之人的心头热血,且灌溉之人修为必须达到洞神境。此花采下服之可令魔族功力大涨,因此常常有魔族囚禁道修后百般折磨,逼其入魔,又剖开其胸膛,将雪裘花的种子种在该人的心脏上,待雪裘花花开之日,便是该修士殒命之时。
其实雪裘花的成长并不需要如此多的心头血,种在魔土中日日由心头血浇灌亦可,但是魔族相信如此栽种出来的雪裘花能增长更多功力,是故手段往往残忍异常。后来,便有人说雪裘花的雪裘二字,其实应该是由血仇二字误传而来。
在云无觅所需的七味药中,只有这一味阆仙不知何处能寻到。因为花花对魔气惧怕,他便没有向花花询问过雪裘花的下落。
月烛君对雪裘花的来历心知肚明,面上却毫无异色,只是如实说道:“雪裘花在魔域供不应求,在关山以北则为禁物。我唯一知道的只有二十年前血月魔仙曾经以雪裘花为报酬,公开悬赏玄净道君的项上人头。”
阆仙道了声多谢,月烛君摇了摇头道:“惭愧,不能帮上妖君更多。”
阆仙对月烛君突然换了称呼并不意外,这几日下来,足够月烛君调查清楚他的底细了,对于修为在洞玄境以上的大妖,一向被尊称一声妖君,和道君相区别。他看了月烛君一眼,在月烛君不明所以时,突然道:“北帝的族群名为逐月,他们一族体质介于妖族与人族之间,世代生活在北境之中。其族习性为常年只在夜间活动,但是却极喜欢光,所以所有能在夜中发光的事物对他们来说都弥足珍贵,比如说月亮、流萤和烛火。”
月烛君反应过来这段话的意思,默默红了脸。
阆仙继续道:“这是之前北帝拜托我,若是在他坦白后你来找我谈话,让我劝一劝你。”
月烛君眉眼含笑,道了声多谢。
阆仙唔了一声,算是应了,接着道:“这也是为何北帝被称为北帝,因为整片北域都是他的疆土。不过如今逐月一族已经式微,大多数族人都陷入沉睡,至少在明面上,北帝是唯一一位仍在修真界中活动的逐月族人。这一族不老不死,人数恒定,即使受了致命伤也可以通过种下雪莲转世托生。月烛君……”阆仙话语一顿,才继续道,“以后当自珍重。”
“我会的。”月烛君道,“我都明白,多谢妖君好意。魂修没有转世重修的机会,我如今有了牵挂,自然应该更加珍惜自己性命。”
“既然话已谈完,我当去寻云无觅了,这几日多谢款待,日后有缘再见。”阆仙起身,对月烛君道。
“妖君请便。”月烛君亦起身,对阆仙做了个请的手势。
云无觅和北帝就站在门外不远处,月烛君和阆仙一出来,就被他们看见。阆仙和云无觅一同向北帝辞行后,便离开了。
阆仙领着云无觅先去了关山脚下,随便寻了一间客栈住下。虽然雪裘花的下落注定只能在魔域找到,但是他们不可能毫无准备就进入魔域。
关山脚下的城就名为关山城,修真界各大小门派世代轮流派遣弟子镇守此处,是北域和魔域争斗的最前线,此处陨落的修士不计其数,却从来不会留下血迹,所有未来得及收敛的尸骨,道修的和魔物的堆叠在一起,一同被永不停歇的冬雪掩埋。这座城修建之初只为了抗击魔族,后来因为被派遣过来的弟子亦有轮休,商家嗅到生财的气息先后入驻,又引来过往修士,这座城中才渐渐有了人气。
如果道修想要去往魔域,最好先在此城中停留一段时日,打听消息。
阆仙决定在进入魔域之前,再次解开云无觅的一魄。只是在他布置好阵法之后,坐在阵法中心的云无觅却没有如他之前嘱咐的一般入定。
“我还有东西没有给阆仙。”云无觅如此说道。他眉眼本就生得英俊,而且是那种清冷如雪的英俊,无论看多少次都不会腻。此刻稍稍软化了神情,有一点卖乖,还有一点讨好,眼睛里带着期待地看过来,眸光比琼浆更醉人,是神仙也要心折的。他从袖中拿出了一个瓷瓶,递给了阆仙,示意他打开看看。
阆仙照做了,从中倒出了一朵重瓣的雪莲,几乎是雪莲落地同时,周身环境陡然变为空旷无际的雪原,只有云无觅仍然坐在他的身前,而在他们四周,有和冰雪同色的嫩芽冲破雪被,在极短的时间内抽枝生长,变为透明的树,枝干纤细而优雅,上面无叶却有鼓起的花苞。下一刹那,这些透明的花苞在同一瞬间争相开放,露出幽兰的花蕊和透明的花瓣,但若是仔细看去,便能看见花瓣中如雪花一般的脉络。
这片冰原上,没有一朵花与另一朵花完全相同。
在飞速流转的时光中,这些花安静而轻巧地从枝头飘落,沾满了阆仙和云无觅的发间和衣摆,又褪去花瓣,花蕊颤动着变作了幽蓝的蝶,翅尖抖落闪烁着微光的磷粉,绕着阆仙和云无觅飞舞。天色悄无声息地暗了下来,夜色如倒悬墨池,和融化成平静湖水的冰雪一同,将他们笼进一个幽深的梦境中去。那些细小的蝴蝶有些落入了天空之中,凝固成了闪烁的星子,有些坠入了脚下清浅的流水,化作漂浮的莲。
然后天空和星辰一同倾泻,云无觅和阆仙一同坠入了水中,冰凉的流水将他们包裹,像是暗流一般将他们送向不知名的远方。
在仿佛无穷无尽的下坠中,阆仙感觉到,云无觅牵住了他的手。他在静寂中闭上了眼,那一瞬间细碎而易逝的幽寂,像是河流一样流淌入他的身体。
之后幻境消失,阆仙和云无觅仍然处在那间狭小的客栈房间之中,只是云无觅握住了阆仙的手。那朵雪莲已经消失了,空气中却仿佛还残留着幽眇而冰凉的香气。阆仙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这是北帝的幻术,他看见云无觅正紧张地看着自己,不由一笑,问道:“这就是北帝打赌输给你的东西吗?”
逐月一族最擅幻境,刚刚幻境中从生芽到花落,已是七十春秋,但在现实中却只过了去短短一刻。
“是的。”云无觅答道,他将阆仙的手握得更紧,悄悄向自己这边拉了一下。
阆仙从善如流地靠近了云无觅,单膝跪在他身前,对他笑道:“我很欢喜。”
云无觅眼睛亮晶晶的,看上去更乖了,他只有这种时候才格外像只撒娇的大猫,收敛起了所有尖牙与利爪,只想让心上人摸一摸他粉红色的柔软‘肉垫。他直起身,宽大袖袍随着他抬手的动作如幕帘一般展开,遮住了烛光,在二人身侧投下一片阴影。云无觅在这阴影中靠近了阆仙,他抬手按住了阆仙后颈,极快又极轻地碰了阆仙的嘴唇一下。之后他和阴影一同退开,坐回了原地,对阆仙笑道:“我也很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