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孤立守恒定律被打破(9)
“你想要我经常去看的那个医生的电话?”郑郑的声音在飞船里回响,张骆驼能清晰地听到她的喘气声。看来她应该是在健身房。
“你很少去医院的,这是怎么了?”她口吻疑惑地问道。
张骆驼不知道怎么说,他想了想,决定用含糊其辞的形容来回答郑郑:“有一点突发情况,就是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些我以为发生过,但是别人告诉我没发生过的事情。”
他可不能直说:躺在某个不熟悉的人的家里,忽然听到不会说话的机器开口,这听起来会像是神经失常。
“是幻觉吗?”郑郑的喘气渐渐平稳了,张骆驼猜她下了跑步机,他记得郑郑告诉过他她通过AI跑步机的监督已经瘦了五公斤,几乎可以媲美那些直接去美容院更换肢体和皮肤的人。
“有可能,我想去医院检查看看。”张骆驼犹豫地说道,他想了想,又问,“你有过这种情况吗?”也许郑郑知道这种情况是怎么回事,他不太希望去医院是唯一的方法。
郑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为难:“很少有。”也许是怕张骆驼沮丧,她马上补充道,“但是我身边的朋友出过这种事。你知道,她以为有人在跟踪她,有天夜晚她甚至听到了脚步声,后来被证明是因为VR游戏打多产生了双重幻影,自那以后她就开始戒游戏。”接着她停了停,飞船里传来一阵钥匙被转动的声音,好像是在开箱门,“我把医生的名字飞鸽你,你最好早点预订,他的客户很多。”
张骆驼叹了口气:“谢谢。”他躺在了椅背上,绕过了一架飞船,心里想着自己因为游戏产生幻觉的可能性有多大——几乎为零,他对游戏没什么兴趣,上次玩还是在半年前,公司游戏部开发一款新游戏需要其他部门的人进行试验,他玩了两分钟就退下阵来。
之后张骆驼又和郑郑闲聊了一会儿,他们的话题从游戏引发幻觉到最近郑郑的工作——培训李香香。郑郑最近对她的状况非常满意,说她成长迅速,就是过多的思维训练让她问题太多,大概再过不久就能出道。聊天很愉快,但直到挂机时,张骆驼仍然没有说出另一件让他觉得困惑的事,他将它隐瞒了起来:乔德邀请他去他的家,为了邓丽君的唱片。他不知道怎么说,尤其是对着郑郑,郑郑讨厌乔德,觉得他非常伪君子。他不希望郑郑担心,她是他最好的朋友,现在减肥的事对她来说就够痛苦了。
他挂了电话,凝望了飞船的天花板一会儿,不得不接受只能去看医生的事实。他坐了起来,说:“阿煤,能帮我记个东西吗?”
但飞船里没有回答,安静的就像机械分解厂里那些被瓦解的非智能飞船。
张骆驼无奈地叹口气,这不出乎他的意料,今天早上他去乔德的飞船时忘记关掉了导航仪,停船场的信号又很强,他估计阿煤感应到了他登上了那艘飞船——最糟糕的是,乔德的飞船是一辆最新型,X-999,配有第十五代导航仪,阿煤最看不惯的那种。等他回来时它已经将自己关在飞船的数据库,一动不动,连电流声也不发出,张骆驼启动导航仪,只有一面平静的蓝色屏幕对着他——阿煤不肯出来。
张骆驼将飞船朝下开,他压低声音,试图让自己听起来很困倦:“阿煤,能帮帮我吗?我想预约个医生。”
飞船里仍然没有动静,但在空虚的氛围里,导航仪启动的细碎的电流声开始响起来。张骆驼静静地等着,一分钟还是两分钟后•,阿煤的声音在今夜头一次响了起来。
“……你怎么了?”它声音冷酷,就像个纯正的AI。
张骆驼松了口气,看来它还没有生气到特别严重的程度。他清清嗓子,让声音和之前保持一致,以免前功尽弃:“我有点不舒服,想要看看,你能帮我预约个医生吗?你知道这种事总是你最可靠。”
阿煤哼了一声:“别想讨好我。”但它的声音没那么冷淡了,它沉默了一会儿,说。“是刚才那个医生吗?我早就查过了,渝蓝医院的专家,三十八岁,擅长心理治疗。”它说,熟练地对张骆驼报出数据。
张骆驼赶紧说道:“太好了,谢谢你阿煤,就是这位,我需要预约他。”这句话显然让阿煤感到高兴,它发出的电流声开始加大,那是它开始正式运行的标志。
“我开始预约了,但是网络太慢,现在是高峰期,要等一等。”它说。接着,它用故作漫不经心的口吻问张骆驼道,“今天我看到你去了那个乔德的飞船,你是去看新型导航仪的吗?你觉得怎么样?”
张骆驼将飞船朝下滑,飞出灰雾,这一带的路有夜灯在照亮,比较清晰。阿煤果然问了这个问题,而他对这个早就有了无懈可击的回答。
“不怎么样。”他说,胸有成竹地说,“实际功能非常差。”他说完后,阿煤没有立刻说话,但张骆驼注意到,蓝色屏幕的亮度明显调亮了一度,它从灰蓝色转成了天蓝——一种只会在很久以前出现的蓝色。
阿煤不知道嘀咕了什么,它的声音变得高兴起来:“……它还不如我们这一代……好了,这个约好了,星期六早上十点,你是第365号,一年的最后一天,记好了。”
张骆驼由衷地觉得“一年的最后一天”不如人意。
星期六的一大早,他驾着飞船到了人满为患的渝蓝医院。医院里坐满了人。他们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来到了这里。张骆驼坐的那个地方后面有堵墙,上面可疑地泛着紫,像是呕吐过后留下的痕迹。他的前后排则是两个工人,一个换机械臂,一个因为吞下一颗弹珠导致喉咙被堵住,需要动小手术。张骆驼坐在他们中间,手里捏着写着365号的电子数据单,在等待它发出传唤他的信号时,感觉昏昏欲睡。
等到电子数据单响时,像是过了几年,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觉得鼻子里都是令人难受的化学药品的味道。然后他走进专家专用的候诊室,没过一会儿就被赶了出来。他描述了自己的症状,那些幻觉,冰冷的触感,还有过于真实的呼吸声。但专家在他讲到一半时就不耐烦地打断了。张骆驼感到不知所措,他茫然地注视着专家在蓝色屏幕上比划两下,给他开单。
“你不过是工作过度导致了精神过载,只需要一些普通的镇定剂就能克制。”专家说。
张骆驼知道是不是该说说更详细的细节。比如幻觉是怎么出现的。他犹豫不定地告诉专家关于那些幻觉的真实度,丹顶鹤、玩具、呕吐感,两个人的交谈声。但专家只是耸耸肩膀,不耐烦地说:“每个来我这里的人,都觉得他们的幻觉真实,但那只是幻觉,你需要弄清真实和虚幻的区别。”
张骆驼没了办法。他回到候诊室,拿着电子单到了购药窗口,那里自动机器已经给他开好了药品。之后他随便选了一个街区吃饭,将药冲着果汁喝了下去,在瞳孔是明黄色的廉价仿造人的“谢谢光临”中离开,登上飞船。一种疲惫感包裹了他,他决定回公寓,好好休息,今天上半天够荒谬了。
接着,在阿煤提示他今天重庆天气的可见度不高,需要小心驾驶的声音中,他穿梭过灰雾,躲开其他飞船的鸣笛,飞速驾驶。雨滴打在他的玻璃窗上,一瞬间他有点恍惚,自己也不知道该驾驶到哪里。等到他猛然钻出一片灰雾,沉下飞船,靠近某条飞行大道,才发现这里离他的目的地很远,不是他家的所在区。他低下头,试图辨认在天空边缘的路标,忽然间,一辆身价昂贵的飞船从后飞来,猛然和他擦肩而过,速度极快,但没发出任何声响。远处,全息影像被霓虹灯所折射着,到处是珠宝店、高价型仿造人当做门童的餐厅和古典雅致的灰色大厦。张骆驼忽然反应了过来,与此同时,恢复信号的阿煤毫不费力地念出这里的名字。
“九龙坡。”他说。
张骆驼反应过来,他跑错地点了,他叹口气:“跑的真够远的。”看来他得再重飞一趟了,不知道这次旅途会耗多少油。他下意识地看向飞船信息仪。上面显示,油量还有二分之一,日期是星期六,时间是下午一点。张骆驼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判断了一下返程所用时,移开了眼睛。
但马上地,他的肩膀抖了抖,他再次看了一眼时间,什么在心里一闪而过。
乔德、邓丽君。星期六下午一点,九龙坡668号大拱门。
他朝椅子一躺——他差点就忘了。
九龙坡668号大拱门是典型的富人社区,街道周围安静无声,一扇黑色大门紧闭着,除开持有识别卡的富人,没人能知道大门里面是什么。门口设立了四五个仿造人守卫在巡游,天上则是无人机在进行面孔识别,这显然是对它的双重防护。
张骆驼把车停在隔壁停船场,走了过来。
一个仿造人守卫看到了张骆驼,从门那头过来:“您好,请问您有预约吗?”态度非常礼貌,但是张骆驼记得之前他看到过的广告,这种仿造人守卫是自带□□的战斗型机器,以防止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入侵社区。
“我找乔德。”张骆驼说,尽量让仿造人守卫察觉到他是没有恶意的。
仿造人的手臂发出嗡嗡的声音,大概是在查找数据。一秒以后,他露出平静的笑容,说道:“乔德先生预约过,请跟我来。”他转过身去,走到了大门边上,按了密码键,那扇黑色大门发出沉闷的确认声,它向张骆驼开启了一个刚好能让他进去的空缺。
张骆驼朝仿造人点点头:“谢谢。”走了进去,仿造人在他身后,疑惑地侧了侧头,像是没法理解这个词。
这是张骆驼第一次真正进入富人社区,之前他只在电视上看到过,他感觉紧张,更多的是好奇——这里比普通公寓好得多,道路一望无际,别墅立在两旁,以及在外面绝对不可能见到的各种奢侈的各种型号的飞船,它们停靠在建筑物的旁边。空中有什么在忽上忽下地飞舞,闪闪发光,张骆驼定睛一看,是人工萤火虫。
“你来了。”忽然,张骆驼的左侧传出了声音。
张骆驼一颤,他猛地转过身去。
是乔德,他在他的左侧站着,穿着一件燕尾服,摆着和往常一样的神情,昂首挺胸。但他的周身在微微发光,色彩浓郁。一只人工萤火虫穿过他的身体,尾巴上的光圈隐隐闪烁着。
“乔德”发现了张骆驼诧异的表情,他朝张骆驼挑挑眉,用略带不耐烦的声音说:“刚刚你在要求进门时守卫就通知我了,所以我就设了个我的全息影像,让他来给你引路。”他的说话声音很清楚,结尾时有麦克风式的呼气声。
张骆驼反应了过来:“全息投影”他知道这个,人们身在远处时,用它代替本人进行活动,不过这一般只有企业才用,普通人用的很少,他记得之前范柳也用过,但技术没有这个先进。他上前一步,仔细围绕着乔德走了一圈,这下他更为确定了,乔德的黑西装闪烁着,偶尔变透明,背后的别墅被它映照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