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孤立守恒定律被打破(45)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张骆驼陷入了另一种沉思中。
“你在想什么?”他听到乔德说,乔德的声音比刚刚更加低,更像自言自语。张骆驼几乎快要听不见。
张骆驼没有说话,你在想什么?他想着这句话。
他在疑惑。
他隐隐约约地能碰触到他胸口的那团疑云,但他没告诉乔德,那疑云只是一直藏在他心里,而刚刚因为乔德的话,那疑云更加明显。他怀疑很多东西,非常多,比如说范柳,范柳和乔德的关系,比如说他正在稳定地新陈代谢,正和他完美贴合,其实不属于他的左臂,假如不是记忆里的痛感刺激着他的神经,他甚至会完全忘记他换掉了手臂。
他深呼吸一口气,忐忑不安地说出疑问:“你和范柳的关系,还有……我的左臂。”他停顿了一下,没有说下去。而且。张骆驼注意到。这条手臂看起来和他原来的左臂一模一样,那些痣的分布、棱角的大小、毛孔和汗毛的细微程度,就像是一个人看到了自己的细胞以原来的方式重组。
但这怎么可能呢?无论是科技还是人类,都没有发展到这种程度。
这宛如一个过于危险的魔术,张骆驼从中窥探到其中一些一闪而过的秘密。
乔德冷静地补充道:“也许还有你的左眼。”张骆驼猛地抬起头,但乔德不为所动,他轻轻抬起手,指向张骆驼的左眼,“它在飞船上时已经坏了,你的眼前不是有一片白光吗?手术时它被一起换过了。”
张骆驼诧异地摸摸眉骨下的眼窝,他的眼睛自顾自眨着,景色在他面前清晰地流动,一片透明的杂质跃过他的眼球。飞蚊症。张骆驼知道这个病例。
他不可思议地盯着乔德:“眼睛?……”他说,他完全没有感觉到眼睛的异常。
……手术时的记忆模模糊糊重现,灯光里,眼球里有什么东西被拔出。
他颤抖了一下。
乔德看着他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呼吸在灰暗的房间里包裹着他们。
“你看起来有很多疑惑。”他说。
非常多。张骆驼想,但是没有说出来。
“你知道线索,却不明白谜底。”乔德说,他的喉咙像是被一把刀割伤,发出的声音既轻又快,他像是想要说出什么,把一些隐藏的东西托盘而出,张骆驼嗅探得到他的焦躁。
张骆驼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看着乔德,他的脸颊上飞过窗帘飘动的阴影:“我至少知道管理部监控我。”张骆驼说,试图微笑安慰乔德,他知道这个回答苍白无力,但他想缓解乔德无名由的躁动。
“一开始的监控计划……就是我提出的。”乔德干涩地说。
“我知道,你给我说过。”张骆驼同样干涩地回答,乔德告诉过他,在送芦幸回家后的午夜,他们走在庭院中,乔德向他坦白。
“我清楚你知道我们在监控你。”乔德摇摇头,似乎知道了张骆驼的下一句话,“我想说的是……我当为什么决定要监控你。”
他抬起头,那双灰眼睛无比明亮,他身上的焦躁在这一刻忽然荡然无存,一种平静代替了它。他的眼睛在燃烧,想法也在燃烧。但他没有立刻说出下一句话,相反的,他等了很久,像是在等某一刻来临。他靠在床边,灰色的阴影像刀口一样舔舐着他,但他只是耐心等待,等窗外巨大而噪声巨大的飞船过去。终于,他开口了。
“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乔德说。
张骆驼松懈地瘫在床头柜边,他忐忑不安地等待这个答案,但乔德的回答让他的紧张土崩瓦解,他不禁无言地摇摇头:“每个人都和别人不一样。”乔德的回答在他意料之外,他差点以为这是个乔德恶作剧。
乔德摇摇头,他的语气冷静:“我说的不一样不是那个意思。”他说,转过头来,“你还记得几个月前吗?你修理我的照片?”他的表情有些不快,冰冷冷的,像是想令他厌恶的往事钻入他的鼻子。
有一秒钟张骆驼有些迷惑,但他马上明白乔德在说什么:企鹅在走廊上乱飞,上面粘着乔德的照片,乔德把它撕了个粉碎,最后张骆驼捡起了它,把它修理好。“那是我和我父亲的合照……”乔德说,然后他离开了办公室,张骆驼从来没看过他那副表情。
“那没什么。”张骆驼低声说。
“那是对你而言。”乔德打断了他,有些犹豫地,“但是对于当时的我不一样。”
“怎么?难道你以为我们都没有感情,也不会对你们的管理做任何反应吗?”张骆驼知道这样不太好,但每当乔德提到往事,张骆驼总想讽刺或者嘲笑他,当时的乔德是个面无表情的混账。
他觉得这是个笑话,也许乔德会不高兴,或者也讽刺地看着他。但乔德没有,张骆驼发现了这一点。乔德静静地抬起头,双眼直直地注视着张骆驼。
张骆驼对乔德的沉默很惊讶:“你真的这么认为?”他皱起眉头,“你以为我们是什么家用型的打扫卫生个完成任务的仿造人吗?……”
乔德仍然没有说话,他看着张骆驼,当张骆驼说完最后一个词,他的眼球猛然抽动了一下,他眼睛里的灰色燃烧的更旺了,像是其中某个词汇击中他的了靶心,隐形的冰冷的火再次在其中燃烧,张骆驼看进去,那尽头像是在很远之外。
张骆驼诧异地张开嘴。
乔德的沉默让他感觉荒谬,同时有一些不安,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一种不对劲,一种不祥,虽然他把握不透,但他千真万确地碰触到了。
“乔德……?”他说。
他想让乔德说话。
乔德仍然没有话语,讽刺也隔他很远,他眼睛里的火焰随着窗户吹来的风烧的越来越旺。
张骆驼皱起眉:“乔……德?”他大着舌头说,乔德眼睛里炫目的火击中了他。
这些东西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庞然大物,庞然大物指向了什么。
那不安的声音在空间里越来越响。
不安对准了他,箭在弦上般蓄势待发,张骆驼能听到上箭的“卡啦”。
紧绷的声音。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荒谬的冲入张骆驼的脑海。
乔德的表情。他说的话。他从中抓住了些什么。
不可能。他想,想要掐灭那念头。他拼命地掐住那念头的源头,像掐灭一只人工的黄蝴蝶。
“张骆驼——”乔德再次说话了,他的眼睛异常明亮,张骆驼看见他坐在窗边,隔他只有几米之远,乔德的脸在这时忽然变得异常清晰,张骆驼甚至还能看到他脸上微微起伏的白色汗毛,他没有等张骆驼说话,径直开口道,“我想说的是——”
庞然大物组建在一起,什么从蜘蛛网般的光线中挣脱。
“……你是仿造人。”乔德说。
第38章 无限真实(四)
张骆驼猛地抬起头,他靠在床头边,像是忽然被电脑程序命令停止运行,床单从他的手里慢慢滑出来。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乔德。
死寂在这一瞬间像旋涡般包裹了他们。残余的呐喊细碎的从窗口传来,大笑的女声、肮脏的口癖,这些声音听起来遥不可及,千辉市场离他们如此之远,像在另一个都市丛林。
“你是在开玩笑吗?……”良久,张骆驼干涩地说,他摇摇头,试图挤出一个微笑,但没有成功,他的笑容垮下来。
但乔德不为所动,他甚至没有露出一副在开玩笑的神情,脸色仍然严肃无比。
“你从来没想过这个是吗?”他说,声音异常温柔,和冰冷没有丝毫关系。
张骆驼的心狂跳着,一种巨大的恐慌和不确定性笼罩了他,他的手在出汗,也许心也是。他的脑袋一阵阵发晕,喉咙里仿佛有一块铁在吸附着声带,让他发不出声,他勉强摇摇头,反问道:“别开玩笑了,这不好笑。”他甚至发出了笑声,这太荒谬了,他想。
乔德没有接他的话,神情依旧。
“你不会是认真的吧?”张骆驼打量着乔德的神情,有些惊恐地说,他感到耳朵嗡嗡作响,口干舌燥,“我是人类,和你一样。”
他想了想,不知道乔德是不是糊涂了,或者陷入了某个知识盲区,于是又费心解释道:“我不是仿造人,仿造人指的是不是真的人类,像是餐厅里的服务员,警察,他们会听从各种指令,帮助我们…再比如说偶像,像是李香香——”
乔德听着他的话,仍然非常平静,他甚至没有讽刺张骆驼的慌张或者反驳,而是保持了一种几乎和冷静相似的状态,仔细地观察他:“你是反感仿造人吗?”
张骆驼愣了一下,接着,他困惑不解地摇了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想了一会儿,那些仿造人,还有人类的画面不断涌进他的脑海,像是电脑闪屏一般一个接一个闪过去,他想起李香香的睫毛和叹息,那些不断说着“欢迎光临”的仿造人,接着,他的语气坚定了,“真的不是,只是我不是仿造人。”
乔德看着他,轻声说道:那你为什么认为你不是仿造人?”
张骆驼皱起眉头,这个问题很怪。他想了想,理所当然地说:“因为我和他们有明显的区别。”
“你觉得你和他们有什么区别?”乔德轻声追问道,他直直地望进张骆驼的眼睛。
张骆驼的视线游离在窗外的蓝色雨棚上,接着再回来:“就是仿造人和人类的区别。”他觉得他无法用更好的语言去概括这。
“仿造人和人类的区别是什么?”乔德没等他说完话,就已经再次追问他道。这让张骆驼感到有些不舒服,他感觉到乔德的咄咄逼人,上次他这么感觉是在很久以前,当时他们在乔德的家,乔德接二连三地问他私人问题:他,郑郑,一切的一切,邓丽君的歌声像是点燃炸药的火在其中燃烧,让他的心变得不安。
张骆驼有些烦躁,一些因为被不断追问和怀疑的不舒适感像是某种病毒般覆盖在他身上:“区别。“他嘀咕道,有些生气地,但他马上注意到乔德的目光里没有像上次一样,充满奚落或敌意,他只是在平静地提问,像提世界上任何问题一样。张骆驼因此明白了乔德没有别的恶意,按下去那不舒服。
他低下头,叹口气,认真地回答道:”看你说哪种。分生理上的和意识上的吧,虽然其实他们的差别和我们已经很小了。”
乔德坐在张骆驼的面前:“那如果一个人生理上和意识上都和仿造人相同,那么就可以认定那是仿造人是吗?”
张骆驼想了想,他觉得这个说法似乎不太对劲,但他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因此他只是仓促地点了点头:“讲仿造人的书是这么说的,应该可以这么认为。”
乔德点了点头,像是一个疑惑被解答了:“你继续说下去。”
张骆驼摸摸左臂,感觉那有点发痒:“比如说仿造人的生理上,他们不会像我们一样会死亡,他们的寿命期限是坏掉而不是死亡——这也意味着他们可以被一次次修理成功,在一天之内又重新活过来,身体能重新被组装,随时拆卸和重组,不会有任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