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孤立守恒定律被打破(54)
张骆驼猛地想起了什么,那些东西在他唇中,呼之欲出:“那岂不是之前的管理部的人都是?……”来自火星。他没有说出来。
乔德平静地看着他,读出了他的心声,替他补完了下半句话:“是的,都是来自火星。之前在这座公司的,现在在这座公司的,我们都是来自火星。我们被火星挑选中,来到这儿来,表面上是掌管整个公司,实际上是整个重庆。”
张骆驼低下头来,他看着地板,地板上一条条缝隙像是笔直前行的公路,没有尽头,他跟随着那些缝隙沉思了一会儿。火星。他看着这所房间。火星。
“……范柳也是来自火星是吗?”他沉思着说道,渐渐明白过来。假如乔德他们都来自火星,那么范柳也很可能来自火星——这座房间属于范柳,而那些令人恐吓和惊讶的信息被装在那台显然无法不引起房间主人注视的电脑“树”里,乔德打开电脑的方式轻车熟路,像早就得到了默许,范柳很有可能也是表面是玩具商,实际也是为了监控重庆而来的火星来客——这很有可能,更不用说他和乔德他们的亲密程度。
乔德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张骆驼会提到范柳,他想了一会儿,犹豫而谨慎地说道:“他是火星的,你可以这样说。”但乔德似乎并不完全觉得这种说法是正确的,然而,他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简单地让问题阻止在这里,不迈过那条真正解答的终点线。
张骆驼看出来乔德不想回答,或者说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张骆驼猜也许是范柳的身份是个秘密,因此他没有追问下去,而且与此同时,另一个问题在他心里一直膨胀,把其他的东西全部挤压下去,包括关于范柳的问题。
张骆驼感觉得到那个问题挤开其他一切东西,碰到他的喉咙内壁,强迫他去思考和注意。那个问题让他觉得心里乱糟糟的,而且这乱糟糟和思想无关,和逻辑也没有关系,那东西来自更深处,在乔德告诉他的那一刻就本能地跃动出来,不断提醒张骆驼。
火星。乔德。乔德来自火星。他以前在火星,但后来来到了重庆。
他思索着,无法不注意这深层的意思。
他抬起头,咬住嘴唇,终于在他意识到之前就忍不住地轻声问出口:“你要离开火星,难道不会感到难过吗?”
乔德听到他又开口,本来想回答,但张骆驼说完问题后,乔德原本静止的手轻轻地动了一下,接着他的手掌蜷缩了在一起,张骆驼猛地反应过来,他的这个问题也许非常失礼,他有些畏惧和自责地朝后退了一步,他的感情绕过思想和逻辑直接调了出来,和本能并驾齐驱,他立刻想要道歉,解释他并没有恶意,只是前一秒他突然想到了这个,而且那个和乔德有关,他下意识地就想知道乔德感受怎么样,就像他们以前许多次在老头儿唱片店一样。
但下一秒,乔德就露出了一种与其是指责,不如说是温柔和惊奇的表情,接着他摇了摇头,将声音放轻了一些:“不会特别难过,因为我们不是在重庆一直呆着的。你还记得吗?每一任管理部的任期都是四年。”
张骆驼谨慎地点点头,他看不出乔德那温柔下隐藏的其他情绪,不知道他有没有生气。
“每四年就会换一届管理部,四年期限到后下一届就会来接替,上一届管理部就可以回火星。毕竟没有人想离开故乡一辈子。”乔德轻声说,他似乎没有生气。张骆驼看了出来,乔德生气会直接皱起眉头,因此张骆驼放下心来,专心地听下去,“而且火星也防备我们,怕我们掌握重庆的实权,在火星和仿造人之间创造一个第三权力——我们自己的小帝国。”
张骆驼忽然明白过来——每四年换一届管理部。那些回忆像是一层彩色玻璃般模糊地掩盖在张骆驼眼前,他朦胧地想了起来。
“任期到期”。他想。三百多天前,第一千批玩具出生的日子,上一届管理者们在年会上向他们介绍下一任管理部成员——上一届的四年任期彻底结束了。
在离开前的最后几月上一届的管理部几乎像狂欢,整日在南坪和九龙坡的酒吧停留。那时张骆驼和郑郑还私下讨论过,当时张骆驼以为他们因为不用再工作而高兴,能够悠闲地在富人区闲逛,并且享受接下来的闲散生活。但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过来。他们狂欢的唯一原因是将回归故乡。
他们不属于这里,属于火星,另一个城市。
他们管它叫希望之城。
张骆驼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这些宏大而复杂的问题在他面前一一被展开,以他出乎意料、甚至不敢相信的方式被解答了,尽管他不能一时全部明白:仿造人、火星、地球、重庆。这些听起来太魔幻了,像电视剧里的五流故事。
他闭着眼睛,感到一切绕了个弯,又好像回到起点。
你和别的人不一样。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起乔德说的话,在范柳屋中的某个卧室,乔德这么坚定地说。
他当时讥讽地回答,难道以你以为我们都没有感情吗?然后乔德没有说话,一句话都没说,他真的这么觉得。除开管理部,别的人都没感情。张骆驼觉得很荒谬,但现在他明白过来。
你们都是仿造人。那句话在耳边回响。
你们都是仿造人。
你和别的人不一样。
那话挥之不去。张骆驼琢磨着这话。不知为什么,这句话让他感觉仿佛有一针清醒剂从后颈的脊骨钻进来,咬住他的骨髓。
他忽然明白过来。一切像近在咫尺的海滩,他弯下身就捡起了贝壳。
“……你当时监控我——是因为你觉得我表现的不像个仿造人吗?”他抬起头,忽然问道。
他听到乔德顿住了呼吸,而那些火星的街景流畅地从乔德的身边划过,在一阵堪比一切的寂静中,乔德的话在那郊区的影像之中,路人们的笑容之中,以及完美的像似某个毫无破绽的程序的滑行轨道通过。
“是的。”乔德说。
张骆驼转过头去,发现乔德的脸上出现于近乎悲伤的表情,但是那表情和悲伤比起来,还多了一些更具有指向性,却更模糊的东西,那些东西让乔德的悲伤显得没有那么令人难过,而是处于一种沉思的区间。
张骆驼注视着乔德,他感到自己在乔德的神情里迷失了,他喃喃地说:“那么你现在告诉了我这一切,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吗?”
这一次乔德没有点头,他的神情变得更加下沉了,沉入到某个区间,某个张骆驼无法看清的地方,但是并非是隐藏,因为乔德看起来,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自己下沉了——他仿佛在思考,又奇异地仿佛什么都没有想,只是靠本能回答。
最后,他摇了摇头,低声回答道:“我想应该不是,我告诉你是因为——”
“仿造人和人类没有任何区别。”
第45章 乔德的回溯(一)
乔德的面前坐着张骆驼。张骆驼看起来似乎很疲惫,他坐在椅子上,两条腿松弛地搭在椅子边缘,他不安地看着乔德,黑色的眼睛一闪一闪,窗户上水银般的雨水倒映在他的眼中,变得畸形。乔德敏锐地发现这一点,就像他以前观察别人,他从那些仿造人或者人类脸上能捕捉到各种各样的神情。但张骆驼有些不一样,乔德从自己的敏锐中嗅探这一点。其他人的痛苦和疲惫让他无法感同身受,他只感觉到冰冷。但张骆驼的。他想。张骆驼的疲惫让他的手指隐隐刺痛。
张骆驼很快接受了他说的一切,尽管这些东西在不断打破张骆驼的底线,而且听起来无比荒谬,但他仍然接受了,然后继续追问下去。乔德觉得张骆驼之前已经猜到了很多,甚至无数次快要到达谜底,但他总在中途被某些东西所阻挠,比如说赵一,她的子弹打破了张骆驼运行的轨迹。
“你监控我的理由是因为我表现的不像个没感情的仿造人?”张骆驼问他道,他最终在一大串的线索里重新扣住了最初的圆环。那些问题,一个由原始问题变来下一个问题,这座城市,仿造人,火星,飞船,末日的谎言,接着他再次回到了初始。
乔德思考着,他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从哪里说起?这很难,他想,觉得他的嘴唇被他的思绪粘住。
他眨眨眼,回忆像那些被泄露的文件在互联网中快速地传播。
“是的。”他艰难地说,那些词句从他嘴中流泻而出。
他看到那只幻象中的黄蝴蝶。
他追溯到过去,很久之前,当时甚至他不在地球,还在火星上。
那只黄蝴蝶。
那时他才八岁,从火星的草地上站起来。他没有抓住那只黄蝴蝶,因为它已经灭绝了。他笑容满面的父亲从草地的另一端走过来。乔德跑到他的父亲身边,一起走到博物馆跟前,它的门票售价二十九元,乔德在售票处旁边的无人摊位买了一片看起来非常新鲜的绿色的假松叶。他握紧它,准备走进博物馆,但一个扎黄色马尾辫的雀斑女孩匆匆地从他旁边跑过去,撞了他一下,那片绿色松叶从乔德手里飞出去,飘在天空中。“抱歉。”女孩边跑边说,朝乔德挥挥手,乔德没有来得及责怪她,而是追上那片绿色松叶,它黏在了一面画着各种难懂图案的涂鸦墙上,乔德走过去,气喘吁吁地发现它被黏在了一只行为艺术的假苍蝇上,乔德轻轻的把它撕下来,那只苍蝇的编号因此露了出来。
“1025”。
乔德看了一眼,朝博物馆奔去,父亲在那里等了他很久,已经有些不耐烦,他们一起走进去,到了蝴蝶展览厅,乔德握着假松叶,惊奇地看到灭绝的蝴蝶标本充斥在玻璃后。他在博物馆里找到了那只黄蝴蝶,隔着栅栏,它的翅膀在死后仍然如初。
“记住,这是生物。”他的父亲说,乔德点点头。
他们在售卖部买下了一只假的蝴蝶标本,进行合照。
这就是他在火星上的平常生活,乔德自然而然地降生在希望之城,从零岁开始就熟悉这片棕红色的土地,然后像其他孩子一样长大,并且也像其他孩子一样,准备在火星上呆一辈子。乔德听过关于火星的许多故事,比如说它是人类逃离毁灭的地球后二次建都的星球,因此人们很爱惜它,而他们现在有的这一切得感激火星基地,没有当时他们做出的果断决定,人们就无法迁徙到这里——而事实也确实如此。乔德心怀感激,他抬起头,望向窗外的摩天大厦,牢记老师的讲课:“当有一天火星需要你们,你们得为之伸出援手。”
这些日子和其他火星上的人类的没有不同。直到他过完十四岁生日的第二天,学校突然在一天进行了一次身体检查,每个人都得参加,那些冰冷的金属机器拷在他们头顶,发出不同颜色的光。
“你很聪明。”当那台金属机器离开乔德的脑袋后,他的老师在一旁对他说,似乎是感叹。
当天下午放学后,他被带到校长办公室。
“你愿意为火星伸出援手吗?”校长问他。
乔德不明白他的具体意思,但他知道他得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