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孤立守恒定律被打破(11)
“我对花生严重过敏。”他用尽全部的力气说道。
在完全沉入眩晕陷阱前,他闻到了一种温暖的淡淡的森林味。
第9章 《甜蜜蜜》(三)
张骆驼做了梦,一个不知好坏的梦。梦里他买了新软件,修好了飞船。然后他带着毛毛出游,把它放在副驾驶上,启动引擎,让飞船向天空冲去,一边听着飞船窗外被划过的呼呼风声。风声有节奏地灌入他的耳朵,一、二、三,一、二、三,接着节奏慢慢被加快,飞船冲向天空的速度越来越快,一架警察专用的飞船朝他发出警告,但他停不下来。他用力地拉着手刹,一面抱着毛毛,以免它失去引力。很快地,毛毛的声音、风声、警察的声音汇成一股乱糟糟的龙卷风,挤压在他脸上。一、二、三,一、二、三。他猛然张开眼,惊醒了过来。
映入他眼前的首先是白色的天花板,然后是发着荧光的,不疾不徐地转动着的电子钟表,它被放在他的左侧,忠诚地报着时,上面转动到了八点二十一分。张骆驼朝右看去,外面若隐若现的白天的光线和全息影像挤在高楼大厦旁,玻璃窗里的空气散发着化学药品的味道,他的倒影蜷缩在白色被子里,手上有打过注射剂的隐隐约约的痕迹。
“你醒了?”一声熟悉的声音传了进来。张骆驼看了过去,郑郑穿着宝蓝色裙子,站在门口,歪着头看着他,手里拿着一张电子单,一本杂志,封面是加州女孩,标题:十一公司将推出新生代仿造人偶像李香香!她会超过加州女孩吗?
张骆驼怔住了。他看着四周,不太明白发生了怎么一回事。郑郑、像是医院的场景、注射剂。他皱起眉头,尽力去回忆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郑郑好像看出了他的困惑,她轻巧地走了过来,抽出被时尚杂志遮住的机械组装周刊,放到张骆驼床上,示意是给他买的:“现在是星期天,早上八点二十五,你昨天被送进了医院,睡了一天。”
她挤挤眼睛:“你得感谢你到医院早,要不然你可不是过敏被治疗,睡了一晚上的问题。”
张骆驼没反应过来,梦让他的头昏沉沉的,还有些像呕吐:“什么?”他说。
郑郑叹口气,朝他摊开手:“我看你是睡昏了。昨天你过敏晕倒被送来了医院。”
张骆驼渐渐清醒了过来,他的后脑勺像被一个勺子挖了一样痛,他想伸出手摸它,但插在手上的针头阻止了他的行动:“是你送来的吗?”他昏昏沉沉地说,眨眨眼。
郑郑摊开手,表示她清白无辜:“不是我,我还想问你。我今天早上七点钟接到电话才知道的。一个人突然用公共电话给我打电话,吓了我一跳。他告诉我说昨天下午你过敏了,他把你送到了医院,现在情况好转了,可能等会就会醒。他还莫名其妙地说他知道我是你最好的朋友,要我过来照看一下你。”
她说完就翻开了杂志,随便翻了几页,眼睛在上面看似认真地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抬起头问道:“那么告诉我,你那个新交的我不知道的好朋友是谁?”
“好朋友?”张骆驼茫然地拿起一本杂志,皱起眉头,他记不起来有这么一个人。
“你睡糊涂了?“郑郑狐疑地眯起眼睛,”你昨天晕倒前呆在哪里?应该就是看着你晕倒的那个人送你来的?”
张骆驼皱起眉,昨天晕倒前——那眩晕的感觉涌上来的那一瞬间——他倒在地上,眼前的景象渐渐变得朦胧,他试图看这个世界最后一眼,却捕捉到一双灰色的眼睛。
张骆驼心一跳,头脑猛然清醒过来。
乔德。
张骆驼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你来的时候,见过他了?”
郑郑低头理了理裙子,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我来时他已经走了,护士长说他有急事。我连他长什么样都没看到,不过他声音挺耳熟的,但我一时想不起来。”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侧过头,眼睛微微地闪动,“他是谁?”
张骆驼低下头,含糊其辞地回答道:“一个熟人。”他假装没有看到郑郑饶有兴趣的表情,仿佛很中意地打开了一本机械维修的周刊。他不确定他的胡思乱想是不是对的,而且他知道郑郑多不喜欢乔德。“我晕倒时是在乔德家。”他不敢想他说出这话郑郑的脸色会是什么样。
郑郑眯起了眼睛,露出揶揄的笑容:“男朋友?”
张骆驼假装没有听到。郑郑对答案的兴趣就像她追赶潮流的心情,转瞬即逝,他只需要保持沉默。果然郑郑马上被杂志上一套衣服吸引了,那是件裙子,裁剪很好,她喜欢它的腰线表达的方式,前一个问题就这样流失。过了一会儿,医生来复查,确定张骆驼的过敏被抑制住了,要他住到下午,要是没问题就能出院。
郑郑听完,松了口气:“仿造人部最近事很多,我还得加班,要回公司一趟。”她无奈地看看表,显然讨厌加班这种事。
“记得好好休息,你要做什么可以找我来帮你。”张骆驼提醒她道,咳了咳。
张骆驼被留了下来。他看着郑郑离去,不由松了口气,同时又感到孤单。
这是个单人病房,陪伴他的只有落地窗和他身下的白色床单。窗外全息投影的广告在几十米之外摇摆着,天边的灰线一望无际,张骆驼伸了伸脑袋,最后放弃看到它的尽头,躺回床上。
他的胳膊很痛,他想让它放松一会儿。他盯着胳膊,不由自主地想到“过敏”这一词,接着又想到乔德,他的那张脸,黑头发,灰眼睛,冷漠的眼神,以及那眩晕感,还有随之上来的疑虑——是他送他来医院的吗?但这个问题只靠他自己是没有答案的。他叹口气,摇摇头,忘记脑中一切所想,继续看那本机械维修周刊,他刚才在那上面看到了他感兴趣的东西,也许他可以试着做一做。他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护士再次推门进来,为他带来了含有蓝色营养膏的午饭。
那东西很难吃,张骆驼以前吃过,营养膏里含有镇定剂。但护士虎视眈眈的目光让他汗毛直立,他只得硬着头皮吃完了这顿饭。镇定剂的药效出乎意料地强,当护士刚刚满意地端走盘子,走出门口,张骆驼就感觉困倦起来。他的眼皮越来越沉,一片平静的黑色渐渐覆盖进来,他迷迷糊糊地睁着眼,看着天花板。
困意渐渐包围了他,天花板在他的眼中也变得朦胧。张骆驼觉得自己要睡过去了。但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点声音,门开的声音,很轻,接着是脚步声。张骆驼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以为是护士忘了什么东西,朝那里看去。
房间里一片白色,他听到窗外零星的飞船划过,一片黯淡的灯光照亮墙壁,重庆下午的光照度一向不怎么样。
但那好像不是护士,他没有穿着白色的制服,张骆驼看不太清,那人走了过来,他到了张骆驼的床前。张骆驼能感受到一片阴影压住了光。
如果不是护士会是谁?他想起新闻里专门偷窃睡觉病人的小偷,危险靠近的意识占据了他的头脑,和镇定剂斗争着。他头晕目眩地眨眨眼,试图看清闯入者的脸。他想伸出手摸报警器,但手在睡意的作用下无法动弹。
朦胧的景象里,他看到一个人影,手朝他枕头伸来,却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镇定剂的作用越来越强,它催促着他闭上眼睛,睡意压着他的头脑。
黯淡的灯光下,黑色的头发,紧闭的嘴唇,灰色的眼睛,一只手插在裤子里,靠着床,看不清楚是什么神情。
闯入者也看着他,非常平静。他们的眼睛交汇了。
忽然间,有两个字出现在张骆驼的脑海里。他觉得他知道这个人是谁,尽管他的头脑一片昏沉。
他怎么来了?是梦吗?张骆驼想道,但他什么也想不出。
他眨了眨眼,僵硬的手渐渐变得放松。镇定剂的逼迫变成了抚慰,困倦的睡意排山倒海似的挤压着他。他在那个人的目光里,重新闭上眼。
睡意吞没他的最后两秒前,他想着这个人的名字。
乔德。
张骆驼感觉自己全身在陷落,像是跌入深深的峡谷中。他猛地睁开眼,一身冷汗,发现一个护士正帮他将床的支架抬低,解开束缚他的白线。他朝枕头上缩了缩,护士察觉到他的动作,抬起头来,笑了笑,露出了粉色牙龈,声音洪亮:“你醒了?我还想把你叫醒,告诉你可以出院了。”
张骆驼看了看时钟:三点半,离他入睡前已经隔了三个多小时。
“抱歉。”他说,捂住脸,揉了揉,那股跌落感像是无形的绳子绑在他身上,他深呼吸了一会儿,让自己回过神来,现在是现实,不是梦。
他平静了一会儿,才抬起了头,问护士道:“请问收银台在哪儿?”
护士露出了奇怪的表情,她将白线很快地绕了三圈,让它变得漂漂亮亮的:“收银台?你去那里干嘛?”
张骆驼犹豫地说:“结这两天的医药费?”他不明白护士的意思。
护士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将白线丢在旁边的盒子中:“你的男朋友已经在下午两点来时结了。”
张骆驼迟疑地说:“男朋友?”
护士点点头:“对啊,灰眼睛的那个,他还专门来病房看了你。”
张骆驼愣住了。
他从医院出来时,星期天还剩下不到九个小时。张骆驼回到公寓时是下午四点半,中间他花了十分钟在飞船到达公寓后安慰阿煤,阿煤对他的病情很担心,并且有点自责,它觉得它本该事先做点什么。
“你很好。”张骆驼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虚拟人工导航,因为它们没有实体可以让张骆驼拍拍肩膀,于是他最后选择拍了拍他的方向盘。
“你能帮我查个电话吗?我们公司的,名字是乔德。”在阿煤情绪渐渐平复后,他说道,看着蓝色的屏幕,“我有事找他。”显然做事才是阿煤的冷静之道,它听到这番话后,注意力立刻转开了,蓝色屏幕飞速旋转,数据库的一切都要被它翻尽。
“乔德?你那个笨蛋老板?我知道了。你等一下……”它说道。
张骆驼拿着记了乔德电话的纸条,回到九十九楼的公寓,门一开,毛毛马上扑上来,它粉色的毛滑到张骆驼脸上。它正处于掉毛期,很多时候公寓里到处是它的粉色绒毛。它对着张骆驼呜呜地叫着,进门以后,张骆驼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他的一天失踪显然让它不知所措。即使张骆驼整理东西时它也坚持跟在旁边,挨着手,抢着笔,粉色的屁股坐在他的手臂上,张骆驼不得不假装生气,对它训斥道:“不可以。”
但毛毛置若罔闻,它抬起屁股。
“啾。”它说,意思是“我不怕你。”
张骆驼只好屈服,让它站在自己的肩膀上,接着到浴室用冷水洗了把脸。他低下头,发现手上因注射剂留下的红色疤痕消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一层泛金的皮,看起来像金属。他叹口气,冲了冲它们,嘴中不由自主地哼起调,过一会儿后他才反应过来,他哼的是《甜蜜蜜》,邓丽君的,乔德在飞船上放的那首。他好久没在修理东西时听过这首歌了,唱片失窃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