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开天眼遭剧透(138)
千雪浪沉默片刻:“太叔生很感激水无尘。”
“如果他知道海潮儿是半魔呢?当他见到海潮儿的真实面容时,这种感激是否还会存在?”九方策的神色仍然那般平静,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当一夕之间,这个施以援手的好心女子变成了半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好意是否就变成了利用,善心是否就变成了恶念?”
太叔生已死,怎样都有可能。千雪浪并不回答。
“五怪人知道海潮儿的身份后,十分惊慌,认定太叔生不怀好意。”九方策莞尔一笑,“不过是一个身份,怀疑就成了确信,仿佛她生来就如此十恶不赦。你说是吗?危石。”
危石惨白着脸,沉声道:“魔祸四起,谁知道那女人是好是坏!”
“我十分忧心他们会搜集来一些针对半魔的灵宝毒丹,便特意给了他们能令海潮儿昏迷的丹药。”九方策摇了摇头,“太叔生与海潮儿昏迷后,他们本可看出太叔生的诚心,有许许多多收手的机会,然而人心恶念,一触即发,他们为防人多口杂,传出消息,索性将人杀了个干净——”
“危石,你说,我可有说错?”
危石心中只感到一阵寒意:“你……当日你一直都在看着……”
他本就受伤沉重,又猛然喷出一口血来,精神顿见萎靡不少。
“不错。”九方策莞尔一笑,“我瞧着你们将人杀个一干二净,也瞧见太叔雨来与你们争斗,被你们所杀。”
千雪浪忽然道:“你不在意,从头到尾,谁的性命你都不在意,你只在意水无尘。”
“这嘛,我倒是不否认,五怪人也好,太叔生也好,他们的生死对我都毫无意义,更何况,本就是太叔生先掀起这场争斗,五怪人想要了断,仇恨既已开始,我干涉也不适合。”九方策轻飘飘地说道,“可海潮儿是无辜的,他们明知海潮儿的诚心,明知海潮儿于此事上毫无半点干系,但仍想处理掉她。”
“反正海潮儿是魔,杀了她后,提着她的头说太叔生与魔族早有勾连,岱海又有谁敢说三道四。”九方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柔声道,“每个字,我都听得十分清楚,可惜……”
危石的身体止不住颤抖起来。
千雪浪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海潮儿仍然救了他。”九方策叹息道,“五怪人的本事一般,我杀他们实在不必花费多少气力,可惜当时海潮儿还在火中,我见大梁即将烧断,只能放过危石,先去救出海潮儿,危石这才借着机会逃走。”
危石的嘴唇不住哆嗦,可并没有出声反驳。
听到此处,前因后果已然清晰,千雪浪不住皱眉:“你的行为固然叫人无法苟同,可直到此时,仍有机会说出真相。”
“真相?什么真相呢。五怪人与太叔生厮杀的真相,还是海潮儿是半魔的真相?”
九方策脸色略微狰狞了起来,又很快恢复心平气和的模样:“我将海潮儿抱出火海,瞧着她的脸,忽然想到,这次是在我的算计之下,尚可扭转乾坤,那往后呢?倘若我未能次次赶得及,也许等到的不是受伤的海潮儿,而是已经死去的海潮儿。”
他一顿,忽然看向千雪浪:“阁下有过这种经历吗?能体会到那种心痛吗?有过失去珍爱之人的感受吗?”
千雪浪心中一动。
“那条大梁砸落了下来,海潮儿就这样无知无觉地躺在我的怀中,我看见火光映红了她的脸颊,想到她也许会死在某个我全然不知道的地方。”九方策忽然笑了起来,“我想象着,倘若从来没有过白玉骷髅,倘若五怪人没有来找我,倘若五怪人自己另外寻到了办法,海潮儿倒在了来找我的路上,等我知道的时候,她的头已被割下来,被当做天魔的走狗献上来……”
九方策每说一句话,千雪浪的心就随之猛烈跳动一下,那些话砸在他的胸膛上,仿佛正在火海中苦受煎熬的不是水无尘,而是任逸绝。
若是……任逸绝……
九方策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然后笑了起来。
“所以,我的心顿时狠了起来,与其让那些人毁了她,倒不如让我来吧。”
第123章 甜蜜甘美
要是换在以前,红鹭早已出鞘。
如今却不能这般潇洒轻易,千雪浪才从白石村离开,也为那群半魔村人的安危颇为忧虑,然而九方策此举又确实惊人,他迟疑良久仍是说道:“纵然是对旁人,也不应这般,更何况是心爱之人。”
他说到此处,自己不由得心神恍惚片刻。
更何况是心爱之人吗?这点分别心是早已生出,还是不知不觉时出现的?
九方策的伤势虽不如危石这般重,但也不轻,待要说话,忽然身上一阵剧痛,只得轻轻摇头,等到缓过劲来方才继续说道:“你说的这些话,我自然比你更加清楚,因此我竭力克制,给了海潮儿……呵,不,应当说,我给了岱海与海潮儿最后一次机会。”
危石沉默听着,不言不语,面若死灰,神色木讷至极,一时间竟不知道他是否心神还在此处,亦或是早飘摇向远方了。
千雪浪道:“你是说,岱海公审一案?”
“不错,你们听情况时,应也觉得奇怪,太叔生灭门一案有许多漏洞,好比危石不知去向,好比太叔生与四怪人皆死,好比海潮儿被救出时正处于昏迷状态等等。”九方策淡淡道,“时间长久了,魔祸的阴影逐渐淡去,慢慢也有人注意到这些细微之处。”
千雪浪轻声叹息:“那时候,想来也早有人发觉其中的异常,只是她毕竟是半魔。”
他生性果断冷酷,说起这句话来一点儿也没有犹豫,这般冷淡淡地出口,倒叫危石一惊,讶异地瞧了他一眼。
“只是她毕竟是半魔。”九方策重复了一次,冷笑起来,“不错,你说得……一点儿也不错。”
对于年轻人而言,六十年实在是太漫长太漫长的时光,可即便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讲,变化又何尝不快?
这已完完全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了。
“你责怪岱海中人的选择?”千雪浪淡淡道。
片刻后,九方策笑了笑道:“责怪?不,没那么严重,他们的手足,亲朋都死在天魔手中,天魔手下又有多少效忠他的半魔,多少效忠他的魔奴,恨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了。我只是明白,明白宽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也许偶尔会在某个人心底复苏,却难以在众人心中完全萌芽。”
千雪浪沉默不语,他对天魔同样滋生憎恨,想要抹去这个夺去师父性命的存在。
其他更弱小更无助的人,则憎恨得更广泛,更模糊。
于是他们憎恨魔,乃至半魔——包括魔修。
九方策道:“现在这些孩子倒是很听话,很懂事,知道去体谅别人的难处,理解别人的不易,懂得半魔与人都是生灵,皆有好坏。等到过一段时日,天魔再度降世,魔祸蔓延,他们在血腥里厮杀不休,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亲朋手足惨死在魔族的屠戮之中,最终会忍不住放下这份仁慈,同样会去恨,恨会让自己好过得多。”
“也会有人选择不去憎恨。”千雪浪顿了顿,“也会有人选择不去迁怒。”
九方策轻轻叹息了一声:“是啊,我也真希望我能失算一回,我也希望,上苍能给我的海潮儿这份垂怜,让她得到……呵,我甚至不奢求怜悯与同情,我只奢求他们能给予我的海潮儿一份公正,倘若那样……”
“倘若那样的话,我就会让这件事按照它原本的面貌走下去。”
他说出这些话时,既不惶恐,也全无畏怯,只是冷静而平常地讲述着,然而这种平静之下潜藏的疯狂,让千雪浪深深皱起了眉头。
危石的神色看起来已有几分浑噩。
“在他们决定处死海潮儿时,我……想了许多——”也许这些话在九方策的心中积压了足足六十年,他说起来时,倒像将自己的心活生生剖出来,并没有去理会另外两人的脸色,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我想到我们的初见,她那时候救了重伤的我,带着我这个累赘上路,路上遇到妖兽时,她本可以轻易逃走,却为了我显露魔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