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观(99)
手指轻轻地在狐子七的脊背上滑过,仿佛在确认着狐子七的每一根骨骼的脉络、每一寸肌肤的纹理。
他的拥抱并不紧,却又很贴近,就像是把狐子七当作了最珍贵的宝物,既想紧紧相拥,又怕稍有不慎就会弄伤他。
狐子七越发狐疑不解,却只能静静聆听着明先雪的呼吸声。
明先雪就这样抱着狐子七安静地睡了。
第二天一早,明先雪便睁开眼,依旧是满目深情:“皇后,早安。”
说罢,他便轻轻地扶住狐子七的身体,将其平稳地摆正,随后又拿起一旁的被子,轻柔地盖在狐子七的身上,仔细掖好被角。
他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狐子七的脸庞,动作也是极度的细心温柔,仿佛是在照顾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明先雪从床上起来,把衣服穿好,便平静地离开了。
狐子七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却也不觉得腰酸背痛,或是呼吸不畅——想到这里,狐子七突然发现,自己好像连呼吸也没有了。
奇哉怪哉。
在上一个梦境中,狐子七被困于暗室,那种被锁链束缚、无法自由行动的感觉让他倍感压抑,焦躁不安的情绪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
然而,此刻的狐子七同样没有自由,但感受却截然不同。
他虽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心中却无比平静。
——仿佛他这具身体本就应该如此静卧,不受时间流逝的影响。
灵氛阁的窗户大开,狐子七可见夕阳逐渐西沉,天空被晚霞染成了温暖的橙红色。
夜幕降临,明先雪再次回到了狐子七的床边。
他的到来,仿佛为这个静谧的房间带来了一丝生气。
这位年轻的天子轻轻地走到床边,俯下身来,就像昨晚一样,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触碰狐子七的脸庞。
然后,手指又滑过狐子七的脊柱,动作之轻柔,仿佛是在照顾一只受伤的鸟儿,生怕把他的羽毛都弄掉一根。
日复一复,便是这样。
明先雪如此来,如此去,如此温柔,如此静谧。
这样的日子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有一天,明先雪的到来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郑重。
他缓步走到床前,神色凝重,如同已经下定了某种重要的决心。
却见他拉起了宽大的袖子,露出手腕上缠着的那一串赤红念珠。
看到这一串如火的念珠,狐子七彩后知后觉地想起:自从他和明先雪重逢以来,就再没见过这串念珠了。
不仅是在现实的皇宫中不见,就是在梦中,竟也不见他戴着。
明明这串珠子,从前明先雪总是带着不离身的啊。
未等狐子七想明白,明先雪就已经将这串赤红念珠取下。
每一颗念珠从他腕间脱离,明先雪的面容就似乎更加憔悴一分。
这个过程仿佛是一种无形的仪式,将他的容颜逐渐改变。
当整串念珠完全滑下,脱离他的手腕时,他的双颊上的血色也随之褪去,就像被时间无情地剥夺了一般。
他的脸色变得苍白而憔悴,与十年后那位苍白天子的模样惊人地相似,仿佛岁月的沧桑和无尽的疲惫都在这一刻凝聚在了他的脸上。
狐子七心内大动,眼神一错不错地看着明先雪。
却见明先雪轻柔地捧起了狐子七的手——直到此刻,狐子七的手才进入了自己的视野。
换言之,狐子七入梦以来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手。
狐子七大骇:自己的手……是白骨!
手指骨节分明,白得刺眼,骨骼清晰可见,全无一丝肌肉或皮肤的遮掩。
他甚至可以透过空洞的眼眶看见自己的手骨和臂骨连接处,那种诡异的透明感让他瞬间明白——自己回到了自己原本的“身体”里了。
那一副被他舍去了的,金蝉脱壳的壳。
这个身体,曾经承载着他的灵魂,如今却只剩下一副空洞的骨骼。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凉和无奈。
他曾经为了逃离这个身体,使尽了不光彩的诡计。
然而在澄心枕的梦中,他却再次回到了这个已经舍弃的壳中。
这……这是一种什么启示吗?
却见明先雪脱下那串赤红念珠后,慎重地将其一圈又一圈地缠绕在狐子七的白骨手上。
那些念珠,每一颗都鲜艳如火,闪烁着生命的熠熠光华,如同流转着某种神力。
随着念珠一颗颗地紧紧贴合在白骨上,狐子七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力量从念珠中传来,温暖而强大。
这股神奇的力量汇入身体,狐子七的眼前骤然一亮,仿佛有层迷雾被揭开,他看到了清晰而宏大的场景——从遥远的天际,一道道璀璨的功德之光穿越虚空,如同流星般划过长夜,最终汇入他的身体之中。
这些光芒温暖而炽烈,带着无尽的力量与祝福。
在这一刹那,狐子七恍然大悟——是皇后庙!
狐子七想起来了,他十年后再入京师的时候,就看见了皇后庙。
皇后庙是以白骨皇后的名义建立的,百姓们上供香火的对象也是白骨皇后。
当时,狐子七还非常惭愧,因为他知道庇护天下的并非他狐子七,而是明先雪。
看到功德之光流向皇宫,狐子七也宽心得很,以为是明先雪吸纳了。
却不想,明先雪居然是偷龙转凤,借用这串神圣念珠作为桥梁,偷天换日,移花接木,将自身所积之深厚功德悉数倾注于狐子七的遗骸之上!
那么说来……
明先雪想借用这样的法子,让白骨生肌,起死回生!
自不必说,这样的术法不但骇人听闻,更是逆天而行!
生死轮回乃天然常理,一切有情众生皆受之制约。
而明先雪此番作为,却是试图以人力强行扭转生死之定数。
再者,转移功德,更是干扰个人业力及因果报应,甚至可视为对天道律法之亵渎。
这行径,可以说是比当初八尾偷国运的性质还恶劣十倍。
他此举若被天道感知,真是十个天雷都不够劈的。
狐子七几乎想跳起来扯烂这条念珠,再大力摇晃明先雪,试图把他脑子里的水给晃出来:明先雪,你疯了!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你从前被恶人磋磨,都能忍辱负重,就是因为敬重天道,知道违背天常,必遭天谴!
而现在呢?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你知不知道后果是什么?
你懂不懂——
他紧紧地盯着明先雪,希望从对方的眼神中找到答案。
然而,明先雪的眼神却平静如水,如同在说:他懂得,也很愿意。
这种平静让狐子七更加愤怒、担忧和——后悔……
是的,是后悔。
狐子七真正后悔了。
他后悔当初用这种决绝的方式离开了明先雪。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
他也终于肯承认。
他爱明先雪。
或也和明先雪爱他,一样多。
——这个事实或许他不是现在才明白的。
但却是他现在才愿意承认的。
狐子七内心翻涌着无尽的焦虑和绝望,他想要呼喊,想要制止明先雪的疯狂行为,然而身体却被这一身骨骸束缚,动弹不得。
他倾尽全力挣扎,但所有的努力都不过是徒劳。
恐慌与无助如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
在绝望的边缘,他甚至想要放声痛哭,哀求明先雪停下来。
然而,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却无法改变什么。
狐子七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他目睹了黑夜渐渐退去,天边初露曙色,直至晨光透过大开的窗户热情洋溢地涌进屋内。
金色的光芒如同温暖的抚慰,洒在明先雪苍白的脸庞上,那原本缺乏血色的面孔在这一刻被金色的光晕环绕,竟有几分神圣安详。
在这晨光的映照下,明先雪缓缓地转向狐子七,他的脸上浮现出笑容。
那笑容是明先雪脸上难得一见的炽热纯粹,如同盛夏的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