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观(42)
明先雪十分顺从地与他一起躺下,问道:“你想听什么闲话?”
狐子七眨眨眼:“就说说……嗯,你果然是不慕名利,一心修行?”
“我果然是。”明先雪笑了,“你不信吗?”
“自然不是。”狐子七摇摇头。
明先雪说话喜欢拐弯抹角,全因他有一股子莫名执着,那便是:不打诳语。
所以,当明先雪不准备讲真话的时候,总是采取各种语言技巧瞒天过海。
这也同时意味着,当他直白地陈述某个事实时,那通常都是他的肺腑之言。
明先雪已多次表明自己只想要修行,这恐怕便是真的。
“我信你,只是好奇,”狐子七侧身看着明先雪,“你怎么对修行如此执着?”
明先雪目光平静地迎向狐子七的注视,这次他难得地直接回答道:“我想求长生。”
“求长生?”狐子七越发讶异了,“从小就有这样的想法?”
“从小就有这样的想法。”明先雪答。
狐子七也不知该说什么:其实凡人里多的是求长生的人,只是明先雪从小就有这样的执念,让狐子七觉得很意外。
狐子七眨眨眼,问他:“小孩儿也会想长生啊?”
“与其说是求长生,当时只是不想死罢了。”明先雪顿了顿,道,“在第一次被算计性命的时候,我还是孩童,那时候莫名就有一股子求生欲,绝不就死。”明先雪似在回忆什么,语气悠远,继续道,“我童年多病多灾,不是后宅阴私算计,就是妖邪垂涎血肉。尽管有方丈仁慈庇佑,但我那时候就知道,只有修行得道才能让我活下去。”
狐子七听着明先雪的叙述,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明先雪小时候有多艰难,狐子七也是亲眼看过的。
狐子七记忆也飘远,看着明先雪如今儒雅俊俏的脸,仿佛能看到当初那个倔强又稚气的孩童。
狐子七抬起半边身,一手撑着身体,一手拍着明先雪的肩膀,轻轻吟吟唱——唱起如风吹草动之声的歌谣。
在无数个夜晚,当明先雪还不知道狐子七的存在时,他便是在这样的歌声中安稳入睡。
这声音带着一种悠远的韵味,像是风声轻轻拂过,又像是雨滴悄然落下,还像是秋叶飘零,更如清泉涌动。
明先雪在这熟悉的歌声中,仿佛回到了那些安静的夜晚,侧过脸看向狐子七,说道:“你说这是你们狐族的语言,不知道这个歌唱的是什么?”
狐子七微微一笑,托腮回答道:“这曲子是我们狐族的摇篮曲,旋律能够安抚人心,助人入眠。至于歌词,则是用我们狐族的语言唱出了你那时喜欢的那首诗。”
他顿了一顿,接着用人语轻声吟咏:“‘晓河没高栋,斜月半空庭。窗中度落叶,帘外隔飞萤。’”
明先雪听后默然许久,不知是不是想起火烧祠堂那个夜晚,狐子七吟诵着这首诗,幻化出满天流萤之景象。
那些闪烁的萤火虫,如同夜空中的星星,点亮了那个黑暗而混乱的夜晚。
然而,明先雪又分明知道,狐子七的柔情,也如那飞萤一样,是美丽多情的幻象。
狐子七看出明先雪眼里的感慨,便问:“你在想什么?”
明先雪转眸答道:“这首诗不好。我已不太喜欢了。”
“这首诗哪里不好了?”狐子七问。
明先雪便接着前一句吟下去道:“‘含悲下翠帐,掩泣闭金屏。昔期今未返,春草寒复青。思君无转易,何异北辰星。’”说罢,明先雪抬眸道,“这是一首闺怨诗,讲的是情人一去不复返,本人除了思念和等待别无他法,过于纤巧又伤情了。”
“原是这样。”狐子七不以为意。
狐子七和明先雪又复躺在床上,絮絮闲话别的。
明先雪又道:“说起来,我也看了好些狐妖报恩的志异小说,多的是书生薄幸,辜负狐妖的,也有书生过于多情,虽然也纳了狐妖,却也左拥右抱,三妻四妾的。”
狐子七笑道:“这也不奇怪,男儿多薄幸。”狐子七忽而想到,山中的九尾前辈当初就是找了一个薄幸郎,不过九尾是不吃亏的。
“再说,那些故事都是人写的,这些人到底不了解狐狸。”狐子七轻巧地说道,“狐狸多智,又懂妖法,吃不了多大的亏。”
明先雪垂眸一笑:“我自然知道。书生再如何,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再如何辜负,狐妖还是能对付得了的。”
狐子七颔首。
明先雪却话锋一转:“但写书人似乎从没写过,若是狐狸风流薄幸,负了深情,那文弱书生又该如何应对呢?只怕也是无计可施吧。”
狐子七闻言惊讶,半晌笑道:“公子雪这话,该不会担心被我辜负吧?”
明先雪道:“自然不担心。”
狐子七听得明先雪这么肯定的回答,便没多想了,还调侃道:“你对我这么无情,当然不用担心被辜负了。”
明先雪却是想:我又不是文弱书生,狐狸若负心,我自不会无计可施。
明先雪只在袖中翻了翻念珠,从一数到二,又从二数到一,始终没碰三。
他已给了狐子七两次弃自己而去的机会了。
第三次……
明先雪指尖一弹,终于默默念到三。
第三次。
他要给狐子七第三次离开的契机了。
这个三字默念心中,明先雪的心弦都紧了紧。
他竟不知道,自己更希望狐子七离开,还是留下。
第25章 太后
狐子七大张旗鼓地来相国寺戏弄明先雪,惹得上下非议。
都说这位皇帝新宠的弄臣一朝得志,飞扬跋扈,霸占桂王府,羞辱昔日主子,显然是忘恩负义的小人。
明先雪在京中颇具雅名,自然有替他出言弹劾狐子七的言官。
朝堂之上,只有太后听政,皇帝起不来早朝,索性没来——不过大家早已习惯看着悬空的龙椅议政,横竖一切自有垂帘背后的凤声定夺。
监察御史一身正气,声音洪亮地道:“太后陛下,微臣有本启奏。胡大学士的晋升,似乎存有不正之风,令人顿生疑云。此人既未经过科举之途,又无显赫功勋可陈,却由一介草民骤然擢升至一品大员,此举甚违朝廷礼法。朝廷选官,理应以德才兼备者为上,胡大学士如此轻松升迁,显然与朝廷选贤任能的初衷背道而驰。臣诚请太后明察秋毫,务必彻查此事。”
太后淡淡地回应道:“胡大学士的晋升,是皇帝的金口赐官,哀家当时也在场的。皇帝自有他的考量与决断,没有什么可查的。”
御史也知道皇帝荒唐,没什么可说的,但仍沉声道:“太后,即便胡大学士的晋升是皇帝的意思,但他之后的所作所为,却是无法无天。他行事跋扈,目中无人,府邸逾制,极尽奢华之能事。更甚者,他公然羞辱明先雪公子,玷辱佛门清净之地相国寺,这些恶行难道不该受到应有的惩罚吗?微臣恳请太后,为了朝廷法度,为了天下公义,务必对胡大学士的所作所为给予严惩。”
太后听了御史的陈述,微微点头,以示安抚,却并未给予直接答复,只缓缓地说道:“卿之所言,极有道理。此事哀家会仔细斟酌的。”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众人也知道无用,毕竟,太后虽然不是皇帝亲生母亲,却对皇帝非常溺爱。
无论皇帝如何荒唐行事,如何懒惰不理朝政,太后总是纵容他,从未有过半句责备。
因此,他们也不再多言,只能暗自叹息。
下朝之后,太后在宫女和太监的簇拥下,缓缓走在宫殿的长廊上。
她的身边紧紧跟随着众多宫人,各司其职,却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敢有丝毫逾越。只有一个最贴身的近侍,得以扶着她的手,在她身侧小心伺候。
太后步履从容,面带微笑,转向身旁的内侍,轻声问道:“皇帝最近都在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