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观(15)
明先雪闻言,淡淡一笑,语气平和:“雷雨声里最好眠,宝书,你先回去歇着吧。”
宝书听了明先雪的话,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明先雪待他向来宽厚,晚上不必铺床叠被,更不用值夜伺候,困了累了就可以回自己的厢房里睡觉。
于是,宝书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好”,便转身朝自己的厢房走去。他边走边想,也许真的是要下雨了,明天起来应该又是一个凉爽的早晨吧。
宝书回房之后,院子里的气氛愈发显得诡异而沉重。
夜色深沉,乌云如墨,将整个天空都压得极低,仿佛伸手便可触及。
狐子七面不改色,他轻轻一笑,手中继续剥着瓜子,又拈起一颗饱满的瓜子仁,向明先雪递去,嘴角微扬道:“公子尝尝这个,还挺香的。”
明先雪眼中闪过一丝温和的笑意,道:“狐狸也爱吃瓜子么?”
“那我确实更爱吃烧鸡。”狐子七摇摇头,“可是么,您要清修,自不能开荤。”
“这是哪来的话?”明先雪笑道,“我也饮酒,也吃肉。”
狐子七闻言颇感惊讶,但仔细一想,却也觉得不值得惊讶:明先雪莫说饮酒吃肉,就是杀人放火,都没什么奇怪的。
二人谈话间,身边已是鬼影重重。
狐子七放眼四望,又挑眉回头对明先雪说:“今天这一次袭击可比之前的水平要高啊,此人招来的厉鬼,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便是我现出原形,放开手脚,一时去杀,也是杀不完的。”
明先雪闻言,低诵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何苦杀人。”
狐子七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公子,这是鬼,不是人。”
明先雪一笑:“鬼是身后人,人是身前鬼。”
狐子七好笑道:“公子这样慈悲为怀,索性效仿割肉饲鹰的功德,把自己放这儿任百鬼缠身罢。”
明先雪双手合十说:“有何不可?”
狐子七看着明先雪垂眸的圣洁模样,一时拿不准明先雪是不是在说真话,便瞬间怔住了。
却是此时,乌云骤破,皓月当空,银白的月光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照亮了整个院子。
鬼魂们像是挣脱了某种束缚,变得异常狂躁。
狐子七回过神来,打量明先雪,疑心问道:“公子雪如此淡定,难道是笃定我会出手相助?”
明先雪问:“你难道不是要报恩?”
“我固然想报,但您又说杀鬼也是杀生,便恕我无能。再者,您既有割肉饲鹰的志愿,我又岂可介入?”狐子七的话只说到这儿,未尽之意也相当明显:你要再这么假慈悲装模作样,那这次的凶险,您自己扛吧。
明先雪闻言,似不意外,只是笑笑。
谈话间,恶鬼已如同黑色的藤蔓,疯狂地爬进院墙,扭曲的身形在月光下显得更为狰狞,嘶吼着,尖叫着,洪水一般冲向明先雪。
面对这如潮水般涌来的恶魂,明先雪却显得异常平静。
他并未闪躲,也未露出丝毫的慌乱,只是轻轻放下手中的书卷,仍坐在石凳上,双手合十,闭上双眼,如老僧入定,真的有了割肉饲鹰的姿态。
狐子七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的身姿:明先雪真的会舍身取义?还是他仍然笃定我会救他,才故作姿态、有恃无恐?
第10章 俗套
恶魂逼近明先雪,伸出扭曲的爪子,锋利的指尖闪烁着寒光,似乎随时都能将明先雪撕成碎片。
狐子七却依然没有施以援手的意思,仍悠闲地吃着瓜子,唇间露出白色的牙齿,犬牙尖尖,能让人想到兵刃一类的凶器。
如此凶器,却只是拿来嗑瓜子罢了。
明先雪端坐于石凳之上,身形如松,纹丝不动,嘴唇轻轻张合,低声诵读经文。声音虽低,却如涓涓细流,汩汩流过每个孤魂的影子里,温柔而有力地涤荡着那污秽的黑气。
在明先雪的诵经声中,咆哮和尖叫声逐渐减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低沉的呜咽。
那些黑气缭绕的恶魂,如同晨雾在朝阳下逐渐消散,只留下一片沉重的宁静。
狐子七一怔,望向明先雪:“你把他们都超度了?”
明先雪轻轻颔首,正想回答,便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袭来,身体不受控制地软倒。
狐子七见状,忙伸手扶住他,眉头紧锁:“你怎么样?超度这么多恶鬼,极其耗费心力,你不该如此勉强自己。”
“他们不是恶鬼,”明先雪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却掩饰不住他此刻的虚弱,“我看得分明,他们是此间枉死的怨灵,本无伤人之意,只是被邪术操控,实在可怜。”
狐子七闻言,大受震撼:我的天爷,他难道真的是一个好人?
超度此众多怨灵,极其损耗心神。每一怨灵皆怀深厚怨念,明先雪需以己心之力去感受他们之悲苦,化解其怨恨,此中过程如同行走在刀尖之上,步步为营,稍有不慎便会心神受损。
更何况,还需施展法力破解邪术,方能释放怨灵之束缚,每施一法,都是一次较量,必须全神贯注,不得有丝毫松懈。
是以,超度过后,明先雪身心俱疲,好似被风雨摧残的松柏,虽仍苍劲,却也显疲态。
他这举动,虽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割肉饲鹰”,却也差不离了。
狐子七扶着明先雪,心里一片复杂。
他原本只是对明先雪好奇,后来带了与色相相关的喜欢,现在呢……又多了几分敬意。
这是他头一回感觉到人心的复杂。
然而,这也越发刺激了狐子七身为妖狐的狩猎欲。
狐子七看着脸色苍白但依然挺拔的明先雪,心想:真的……好想得到他啊。
邪术被破,乌云完全消散,月光变得皎洁温柔,如明先雪的衣袍。
雷坤子正闭目凝神,手持黑木剑,试图维持着那邪术的运转。
然而,就在这时,一股强大的力量突然自天际降临,仿佛有无形的巨手将笼罩在院落上方的黑暗撕裂。
雷坤子猛地睁开眼睛,只见原本紧握在手中的黑木剑,此刻竟在剧烈颤动,仿佛要挣脱他的掌控。他心中一惊,想要加大法力稳住剑身,但已经来不及了。随着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响起,黑木剑从中折断,化作两段无力的木头掉落在地。
失去了黑木剑的支撑,雷坤子顿时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反噬而来。
胸口如同被重锤击中,剧痛难忍。
他张口欲呼,却是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洒落在青石板上,触目惊心。
雷坤子身体摇晃了几下,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看到雷坤子躺在地上,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王妃几乎吓得魂飞魄散。
她急忙叫来府医为雷坤子诊治。
府医匆匆赶来,把脉观之,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对王妃说道:“回王妃,雷坤子大师已是死脉。”
王妃闻言,如遭雷击,整个人呆立当场。
雷坤子如此,明先雪这边虽然破阵了,却也并不好受。
狐子七伸手搀着明先雪回室内,这倒是狐子七作为书童“伺候”以来,第一次真正触碰明先雪。
他“侍奉”的日子虽然不算短了,但几乎都只是做一些伺候笔墨的工作,二人毫无接触。
这也未必就明先雪防着这来历不明的狐狸精,因狐子七观察下来,即便是打小伺候明先雪的宝书,也很少入屋伺候,从不铺床叠被、伺候更衣,几乎是碰不到明先雪一片衣角的。
狐子七长久以来看着明先雪总是身着宽袍大袖,从头到脚都被裹得严严实实,立领高耸,将咽喉也遮掩得严丝合缝,裤子则垂至鞋面,几乎不露一点肌肤。
明先雪本来肤色就冷白,如今失了血色,更似一滩将要化掉的雪。颈部微微露出,与服帖的立领相接,呈现出一种浑然一体的白,肌肤和丝绸的边界将近模糊。
狐子七难免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狩猎欲,一边道:“这领子束着咽喉,怕是对呼吸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