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洲叹(70)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贺兰破把手放在他肩上,让他不再乱动,也不再瞎琢磨,“是不是最近遇到过一些怪事?”
“怪事?也没有怪……”
祝双衣话到一半,想起自己杀廖二那晚,心灵福至的那一瞬间,怎么不算是怪事?他都没料到自己还有那样的能力,说去哪就去哪,比求菩萨还管用。
“没有。”祝双衣惯会糊弄人的,与萍水相逢的人交谈,向来是信口胡说的时候居多,从不管真假,可现下在贺兰破面前扯了一个又一个的谎,心竟然跟着低落下去,只一味摇头低声说,“没有怪事。”
也不知贺兰破信没信,他不置可否,伸手遮住祝双衣的眼睛:“睡吧。”
那两排长而密的睫毛在他掌心轻飘飘扫了两下,再慢慢垂下,闭上了眼。
第二天祝双衣醒来时,是枕在贺兰破的叠好的外衫上。
面前的火堆已然熄灭,林子里飘着寒沁沁的白雾,祝双衣睁眼后怔怔地望着白雾发了会儿呆,再眨眨眼,算是醒了觉。
旁边放着一个水壶和油纸包的热热的肉干与酥饼,祝双衣抓起来往嘴里塞了几口,才想起贺兰破。
他一张嘴满满当当,捧着油纸四处张望,含糊不清地喊:“贺兰公子?”
没人应答。
没人就没人吧。祝双衣继续低头吃馅饼,反正自己吃饱了也能走回去。
正想着,身后有人问:“醒了?”
祝双衣吓得一口肉噎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下不来。他吃东西本就吃得糙,一块牛肉做样子嚼两下就能咽到肚子里去,跟怕吃一口别人就要来抢似的,时常一顿饭菜下来肚子饱了嘴巴还没反应过来。
这下老大一口肉卡在喉咙里,眨眼功夫就给他憋得满脸通红。
贺兰破捧着后脑勺给他灌了水,祝双衣一张小脸儿由红转白再转红,才勉强缓过了气。
贺兰破问:“怎么样?”
祝双衣摸着心口顺气:“感觉还哽在这儿呢……你摸摸?”
贺兰破没摸。祝双衣时常有种未经教化的不知分寸。
不过他知道祝双衣这是没事儿了。
他从树后拿起二人的刀剑:“图城昨夜闹了命案,正封锁出口排查凶手。我们刚好出了顾氏地界,我在就近的镇子上林子雇了马车,现在就走。”
祝双衣一听回家,很快风卷残云,跟着贺兰破上了车。
马车里有点心水果,镇着冰块儿,因为天气炎热,贺兰破没让熏香,祝双衣一进车厢先把桌上吃的扫了一顿,随后安安心心窝在榻上打起瞌睡。
睡着睡着,他突然抬头,对贺兰破说:“我杀人了。”
当时贺兰破背对着他坐在桌前给他剥荔枝,一颗颗晶莹的果肉用银勺子挖了核再放到一旁垫了冰块儿的小盏里,祝双衣假装打瞌睡的当头上,荔枝肉已盛满大半盏。
他话音落地,贺兰破动作都不见停滞,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祝双衣在榻上坐直了,郑重道:“我……我杀人了——你不惊讶吗?”
贺兰破手上一顿,他用很短暂的时间思索了一下,觉得自己应该表示一番惊讶,否则会引起祝双衣的疑心。
所以贺兰破放下勺子和荔枝,整理好神情,侧过脸,对着祝双衣微微睁大眼,表示震惊:“你杀人了?”
“……”
祝双衣低头:“昨晚船上死的人就是我杀的。”
“啊,”贺兰破认为自己震惊得差不多了,转回去接着剥荔枝,“很险。”
祝双衣:“险?”
贺兰破:“你都中毒了。”
“……唔。”祝双衣摸摸后颈脖子,听着这话有点别扭,但又挑不出错来。他打量着贺兰破神色,又说:“我还杀了同村的廖二。”
贺兰破又飞快地思索了一下,认为自己在第一次听到祝双衣杀人时已经表示了惊讶,所以第二次听到后可以免去这样的环节。
于是他拿起最后一颗荔枝说:“哦。”
剥完荔枝,贺兰破洗了手,把小盏端到祝双衣跟前:“尝尝。”
祝双衣一边木讷地接过,一边让思绪神游天外。
他想问问贺兰破“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杀他们”,吃完一口荔枝后他说:“好甜啊。”
然后他脑子里的问题从“为什么不问我”变成了“为什么这么甜”。
临近傍晚,马车一路未歇,终于抵达镇上。
还好夏日天长,他们动身又早,祝双衣不用因为迟到遭受小鱼的不满。
快下车时,贺兰破从桌下拿出一套干净的新衣:“今早去雇车时在成衣店买的,马车不算干净,换早了容易脏。你现在将就换上。”
祝双衣一夜到现在还穿着那位花衣公子的衣裳,广袖长尾的,虽不方便,到底还占个香字。在轮船上滚了一圈,又去海里泡一趟,便好处全无了。贺兰破的衣裳给得正是时候。
祝双衣笑道:“谢了啊。”
说罢便拿去榻上窸窸窣窣换了起来。
他是细高的个子,腰也是窄窄的一把,近些日子因为小鱼的病情四处奔波,消瘦不少,人却在悄悄长高,因此更难买到腰身合适的衣裳。
贺兰破去成衣店里特地叫掌柜改了尺寸,祝双衣这会子换完,低头左右看看,笑道:“怎么会有这么适合我的尺码?你改过的?”
贺兰破凝视他片刻,解释道:“我哥哥……和你一样,总比同等身量的人瘦些,腰身也要另做尺码。”
“你很在乎你哥哥嘛。”祝双衣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腔,“连他衣服尺码也知道。”
贺兰破唇角微微上扬:“他对我很好。”
“连你都能说很好的人,那一定是非常好了。”祝双衣似乎对这个哥哥有了一点兴趣,“他现在在哪儿?”
贺兰破望着他,良久才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祝双衣凑到他面前,“你哥哥失踪了?”
祝双衣在这时想起贺兰破也是最近才出现在这个地方,自己和小鱼搬来这里月余,从没见过这个人,并且他周身的用度与气态也与这个边陲小镇十分格格不入,是很引人注意的。如果早就在这儿,自己不会没发现过。
“你是来这儿找你哥哥?”祝双衣恍然大悟,“他在这儿?找到了吗?”
贺兰破的眼神在这一刹变得些许复杂,像一向安稳平和的湖面在不经意间泛起了波澜,可那波澜实在短暂,祝双衣还没来得及看清便消失不见。
“在找。”贺兰破说,“快找到了。”
两个人相对无言,祝双衣想不出宽慰的话,曲意逢迎的场面话他倒会很多,可他并不想拿来用在贺兰破身上,因此他的表达就显得贫瘠而笨拙了。
下车前他欲言又止,回头问道:“你很想他吧?”
贺兰破的目光还是那样,平静如水,可面对祝双衣时总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湖水也分春夏秋冬,而贺兰破望向他的视线,始终与别人不同。
他的湖水不曾见过寒冬。
贺兰破笑了笑:“小鱼,他很想你。”
第48章 48
祝双衣租的宝马目前困在了图城,走前交付给马铺的押金也就泡了汤。
贺兰破留给他那几锭碎金子到头来还是没有一分花在刀刃上。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啊!”祝双衣走在村里的土路上,顺脚把前头石子往远处一踢,抬眼瞧见小鱼蹲在自家院子前那堵矮土墙下头,正埋头跟醉雕玩。
他放轻步子,悄悄走到小鱼背后,弯下腰,一把伸手卡住小鱼两个咯吱窝抱到自己怀里,顺道一屁股坐进旁边的摇椅:“猜猜谁回来了!”
小鱼猝不及防,被抱得双脚离地时发出一声惊叫,随即在祝双衣手里摇头摆尾地挣扎,现下坐在祝双衣腿上,一听见声儿,知道是祝双衣,便不动了,只一个劲儿别开脑袋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