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洲叹(133)
贺兰破是早料到祝神会后悔,从一开始就打着趁着对方的兴头哄人答应的心思。避流营的看台上他满腔肺腑之言是真,没打算给祝神留后路也是真,这会儿祝神回过味,意味深长地打量起他来,贺兰破只当看不到。
扶人下车时,祝神的手搭在贺兰破掌心,在微微发抖。
贺兰破捏了捏他的手指,将他抱下马车:“别怕。”
贺兰破其实也后悔,走到今天,他最不该的是把祝神关在房里那一个下午,太猝不及防,太冒失心切,没给祝神一点准备,如今那天的回忆像根冰锥子一样扎在祝神心上,一看到他就要刺痛一下,可谓是彻底寒了当时祝神仅剩不多的戒药的意愿。
他这些天时常在想,若那个下午他没有把祝神一个人留在房里,不做得那么决绝,兴许祝神不会怕成这样。
柳藏春得知祝神松口之后以一种看热闹的心情被请到九皋园,祝神强颜欢笑地让他把了脉,喜荣华的人也在得知消息后从喜荣华赶到了贺兰府。陆穿原正在外义诊抽不开身,便是容晖和刘云带着左悬派人送来的顾海川与天听教私通的证据登了门。
容晖一上来便跑到祝神身边。离别数日,甫一见人,他心里边生出天大的自责与悲切:“二爷!”
祝神抬手将他打住,实在没有闲心听他哭诉:“我现在耳朵疼。”
耳朵不是真疼,只是不想听容晖说话。容晖被打发了,也不埋怨,收了唠叨瘾,讪讪地退到一旁,等着柳藏春出主意。
“祝老板的药,不想生戒,自然是有办法的。”柳藏春看着祝神垂头丧气的吃瘪样儿,一时觉得新鲜,想笑又不得不忍着笑道,“有两个法子。一看天意,二看人为。倘若第一个法子行得通是最好;行不通,咱们再考虑第二个。”
贺兰破问:“第一是什么?”
柳藏春道:“贺兰家的祖传之宝,沾洲叹。”
他不提,贺兰破差点忘了这件事——自己十二年前偷走的那支沾洲叹,还悄无声息放在喜荣华的房间里。
“我听闻贺兰公子先前已经用过一支,现下世上还剩两支,可贺兰公子的那一支似乎十二年前被人盗走,至今没有下落。”柳藏春说,“现在要救祝老板,只能看看贺兰姑娘愿不愿意把她那一支拿出来了。”
“不用。”贺兰破说,“第二支在我这里。”
“哦?”柳藏春先故作了一下惊讶,随即道,“想必是小公子用第一支沾洲叹时拿走的?”
贺兰破点头:“只是现在它不在府里,若是即刻派人去取,还得等上一天。”
“不知它现在在哪?”
贺兰破看了一眼祝神:“在喜荣华。”
最终他没有放心派任何人前去,自己策马,带着醉雕,连夜奔向了十六声河。
等贺兰破取来沾洲叹的当儿,祝神趁自己还算清醒,去了趟枕霄阁,与贺兰明棋将左悬送来的证据进行了一波清算。
东西由一个上了锁的檀木盒子装着,里头是粱城事件中顾海川下派与左悬的兵马名单,以及一部分顾府和天听教往来的信件,里头记叙了整个事件中从策反袭氏家奴到诬告袭家子侄最后处死家主的完整谋划,再有顾海川承诺于沐得的钱财账目。一字一句,都能与当年的时间轨迹和人物行动相吻合,几乎没有半点缺漏。
这下算是证据确凿,贺兰明棋收好了信物,正觉事半功倍,便听祝神问道:“贺兰小姐,打算拿着这笔证据,怎么做?”
贺兰明棋说:“自然是昭告天下。”
祝神笑道:“然后呢?”
贺兰明棋见他话里有话,便道:“私相授受,这还不够我发兵剿杀吗?”
“私相授受不假,可你凭什么因为名单上的人,就去围剿整个天听教呢?”祝神道,“倘若此事真的暴露,大不了他们一不做二不休,把教派之中涉及这件事的那一批人全部处死;再狠心一些,也就是把沐得也推出来殉道。天听教摘除了一部分毒瘤,剩下一批人,还是那个固若金汤的天听教。他们不愁招不到新的教徒,只会比以往更坚不可摧。你若只是利用这一件事便对他们发兵围剿,那便是你的无理。对天听教无理,就是对沾洲百姓眼中的公道无理。到时这一份罪状,竟变成了声讨贺兰氏的利刃,反而得不偿失。”
这话细听倒也在理,贺兰明棋按住性子,反问道:“祝老板觉得,下一步怎么走最合适?”
“攻心。”祝神把怀中手炉转了转,换了个位置捂着,“天听教在沾洲世家之中横行多年,做的事有明有暗,好坏参半,已形成了一支无比庞大的势力。与顾氏勾结谋取粱城,不会是他们做的第一件,也不会是最严重的一件。粱城一事贸然揭露,他们只会将涉事之人推出去,保全整个教会。一棵树上只舍弃一个烂桃,再怎么损兵折将,也伤不到天听教的根本。而我们,没那么多机会一件一件地去拔除他们的势力。既然要做,就做到一击即溃。把粱城之事的作用发挥到最大,使他们人人自危,再无还手之力。”
贺兰明棋兴然道:“祝老板觉得,该如何使他们人人自危?”
祝神微微一笑:“若从外部攻击,贺兰府发兵,只会使他们沆瀣一气,越战越勇;自古以来,毁掉一个人,或者是一股势力的最好方法,是让其从内部自杀自毁开始。主心之骨腐败了,壳子还能有多坚硬?”
他指着贺兰明棋手下的盒子道:“贺兰府不用动一兵一卒,只需做个监工的身份,拿着这份案底,以此罪状为由,要整个天听教自搜自查,自证他们所有的人都是清白的。”
“太阳底下无新事。”祝神又提起了这句话,“我说过,如此庞大的教会,不仅不可能人人清白,更有甚者,藏污纳垢只会比寻常家院更多。届时查完了,藏着的掖着的,见得光的见不得光的,都摆出来。天听教也该变得千疮百孔了,不堪一击了。”
他说完,手中暖炉又转了几个方向,渐渐地快拿不稳似的,一个劲儿低着头喘气。
贺兰明棋正靠着扶手沉思,恍然见他这样,问道:“祝老板,要吃药吗?”
祝神的指尖在手炉上挠了几下,他像是挣扎了片刻,才摇头道:“算了,不吃了。”
他起身同贺兰明棋告辞,又等容晖进来,才慢慢走出去。
贺兰破天亮时快马加鞭回到府中,祝神已卧在床上,满头虚汗,痉挛不止。
柳藏春手里捧着一囊银针,见贺兰破到了,只不紧不慢地说:“先把沾洲叹点燃试试。”
陈年伞柄用小刀撬开,木柱中心安然放置着经年不腐的一支长香。
几乎是才从伞里取出来,旁边就有人递了火给贺兰破。
——沾洲叹没点燃。
贺兰破换了一根烛火又试了一次,依旧点不燃。
柳藏春捧着针囊,一副不出意外的神情:“这便是天意不允。”
贺兰破转过头,先匆匆扫了祝神一眼,放下香,径直到床边握住祝神的手:“何为?”
柳藏春徐徐从囊中取出银针,一根一根地摆出来:“这沾洲叹,是贺兰氏祖上法师念力所化?”
“正是。”
“既是老祖宗的念力,那点不燃,就是老祖宗认为,现在并非是使用沾洲叹的时机。”柳藏春道,“第一条路行不通,咱们就准备第二条路。不过我要先说好——”
他转头弯眼一笑:“这第二条路,有极大的风险。若长久地用下去,帮助祝老板挺过这一关,只怕最后会落下点小毛病。”
贺兰破替祝神一遍遍地擦汗,见祝神已呻吟着没了神智,只能问道:“先生请讲。”
柳藏春指着面前一排银针道:“这针是我前些年去西方游历时,见一味药名‘叟夜草’所制。针尖上浸满了叟夜草汁,一针下去,足以使人如死昏睡,无知无觉,比麻沸散更强出百倍药力。若这段日子祝老板药瘾发作,及时扎上一根,便能在昏迷中度过一阵苦熬,免于受瘾头折磨。不过是药三分毒,叟夜草药力占三分,毒力占七分,每扎一次,便是麻痹浑身经脉肌骨,几时醒来无法确定——也许很快就醒,也许扎一次就一直沉睡下去。再者,祝老板如今本就因裂吻草精力受损,再加上这叟夜针,日后瘾戒了,即便不死,也非傻即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