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洲叹(128)
贺兰破皱眉:“祝双衣!”
祝神扶着门框,一只脚迈进房内,停在了原地,但并未转过身来。
贺兰破没再说话,他确认对方是祝神无疑后,便把刀尖转下,插进了雪里,握住刀柄,半是休息、半是检查地看着祝神的背影。
他找了整整半个月。
贺兰府和喜荣华出动了所有能出动的人马,把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个遍,没有搜到半点祝神的影子。因为祝神是主动逃走,没有一个人考虑过他会去找戚长敛。
屠究正在闭关,众人焦头烂额之际,柳藏春忽道:“祝老板吃了药,行动不同往日,总爱去一些危险的地方呢。”
贺兰破跑了三匹马,到了山腰处马便不愿往上走,他独自冒风而行,两天没有合眼,体力不支时就把雪掖拔出刀鞘插进雪地,一步一步往深山里爬。丘墟的狂风吹硬他的衣服,刮破他的嘴唇,搅乱了他常年一丝不苟的头发,贺兰破强打着精神,一身疲惫而凌乱地走进这座深宅,本不抱希望能找到什么,却在雪里见到了与戚长敛并肩而坐的祝神。
他永远都在不抱希望地寻找祝神,永远都能意外地找到。
他将祝神从头到尾看了两遍,确保祝神没有受伤,才放下心来,又歪了歪头,像是思索不过,略带疑惑地问:“你……是在躲我吗?”
祝神依旧一动不动。
贺兰破渐渐了然,他站直了身体,又说了一遍:“你在躲我。”
“祝双衣,”他再一次喊出这个名字,“我有什么好躲的?”
“贺兰破,”戚长敛站在阶上笑吟吟地看够了,才抱着胳膊出声,“你是来接他回去的?”
贺兰破像此时才察觉戚长敛的存在,忽起了戒备,反手握住刀柄,准备把雪掖拔出来。
然而戚长敛丝毫不打算接招:“你要带他走?可以啊,我不拦着——别急着动武嘛。”
贺兰破眸光锐利起来,刚拿稳刀,戚长敛便举起双手道:“不要这么看着我,是他自己要来的,可不是我从你手里抢的。”
他往后一仰,靠着檐下的立柱,懒洋洋一扬下巴:“问问祝神,他愿不愿意?”
贺兰破眨了眨眼,怔了很久,拿刀的手慢慢垂下去,薄薄的雪花落在他眉睫上,像结了一层霜:“……他来找的你?”
戚长敛笑意愈发深了:“你该不会以为,他逃走那晚,是我凭空得的消息,去把他带出来的吧?”
贺兰破的手松了,虚虚握着刀,只不让它坠到地上,他再次调转目光:“祝神?”
祝神仍是不转头。
“你不和我走吗?”贺兰破对着祝神发问。
他总是对着祝神发问,自重逢起便是这样,祝神偶尔想不明白,小孩子面对大人时有问不完的问题,因为世界足够陌生,他们尚未经历规律,难以掌握法则。而贺兰破二十岁了,有关祝神的每一件事,即便局面已然十分明显,他仍是固执地要从祝神这里得到答案。
——“一个人的样子,被思念太多次,就会变得模糊吗?”
——“你说祝双衣这个名字是他骗我,那他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你是祝双衣吗?”
没有谁会永远都是孩子,可贺兰破在祝神面前却永远追问,像停滞在十二年前般不肯长大。
“贺兰小公子。”
祝神的手从门框放下来,他很慢地转过身,地面积雪的反光刺得祝神的双目干涩难受。他低垂着眼皮说:“回去吧。”
贺兰破像听不懂,又问一遍:“你不和我走吗?”
祝神不说话。
贺兰破向前挪了半步:“祝双衣?”
“贺兰公子,”祝神抬眼将他打断,目光平静,了无波澜,“我是祝神,不是祝双衣。”
他孑然立在门前,像被框在这场雪景之中,从未踏出半步,伶仃地独自萧索着:“你要找的祝双衣,十二年前就死了。”
怕贺兰破不死心,他又补充问道:“不记得了吗?那个春天,他送你回府,之后便再没出现。”
贺兰破的刀滑倒在地上,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孩童般稚嫩的茫然:“你不是祝双衣吗?”
“我?”
祝神显然整理好了腹稿,对着他微微一笑:“你是说喜荣华的祝老板,还是丘墟的祝神?我唯利是图,贪生怕死,服药成瘾,忘恩负义,是酒楼的二掌柜,也是凤辜戚长敛唯一的弟子。这些都是我,但没有一个是祝双衣。贺兰小公子——”
他顿了顿,一边回头进房一边道:“除夕要到了,早日回家吧。”
庭院归于寂静,窗纱后出现一抹模糊的剪影,兴许祝神在隔窗凝望,兴许没有。
戚长敛也不说话,他像当年守在乱葬岗旁边一样守在廊中,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贺兰破几时离开。
贺兰破对着空荡的门框出了神,过了很久,他把指上的玛瑙戒指取下丢进雪里,拾起雪掖,慢慢朝外走去。
祝神隔着窗纱看见贺兰破的背影:他的头发有些许杂乱,风霜过后未经打理,同他的离去的脚步一样,是散乱支离的。祝神讲体面,他自小也这么教贺兰破,要得体,爱收拾,出现在人前不说光鲜,总得干净。贺兰破得体了这么些年,连在他面前也舍不得出一点丑,最后一不留神,又成了站在路边找不到家的人,从里到外都不体面。
戚长敛慢悠悠踱步进房,祝神正背对大门,扶桌站立着,一言不发。
“舍得让他走了?”他站在祝神身后,其实很想凑过去看看祝神是什么神情,又觉得无非是冷脸一张,想想也没意思,干脆就这么站着不动,望着祝神的头顶说,“两个人分开哭,不如抱在一起对着哭。”
“我不是舍得他,”祝神说,“我只是怕痛。”
祝神声音低低的,脊背起伏着,缓缓吸了口气:“那天他把我关在房里,整整一个下午,从白天到傍晚,我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喊他的名字,我求他不要关我,要么给我药,要么让我死,可他不应。不管我闹出多大的动静,他就是守在房门口一声不吭。我被绑在地上,全身都在打颤,好像有一百条毒蛇从骨头缝里往外钻,我浑身湿透了,分不清哪里在流血,哪里在失禁——眼睛,鼻子,腿,额头,甚至是下半身,我鼻腔里全是水,混着泪和血的味道,闻过之后它们流进我嘴里,又从嘴角淌出去,那种气息令人作呕,更令人绝望。可我当时连气味也顾不上,我只想吃药。断药的痛我忍过一次便再也不想尝试第二次,我不怪他逼着我戒,他是为了我好,他想我活下去。可他没有经历过,他不知道这有多痛。后来我熬过去了,像具尸体一样躺在地上,他走进来时我身上的血已经凝固,身上和腿间的水却都没干,我躺在自己的体液里,他抱着我一遍一遍地打理,像当年我捡到他一样——可这哪能一样呢?他是八岁昏迷倒地的孩子,我是活生生的人,是他的哥哥。他长大了,知道在我面前遮丑怕羞,手受了伤也会挡住不让我看,岂知我不是呢?今天我叫他回去,他心里多难过,也不及我那天躺在地上时的万分之一。我不是故意要他难过,我只是怕痛。我不想再被关起来经历一次那样的下午了。”
“他走的时候眼睛红了,我知道他回去的路上又会一个人躲起来哭,他每感觉到祝双衣的影子在我身上流失一次就哭一次。小鱼还是那个小鱼,可我已经不是祝双衣了。只是没想到有一天……”祝神叹了口气,自顾自地呢喃,“我和他也会走到两败俱伤的局面。”
更没想到的是,悠悠天地间,戚长敛竟然成了他唯一的倾诉对象。
“到底有多痛?”戚长敛听完以后双眼一亮,似乎只对这个问题感兴趣,甚至弯腰凑到祝神一侧,“痛到让你舍得丢下他也要吃药。你怎么没告诉过我,我的法子那么厉害?”
祝神神色一瞬间黯淡了。戚长敛并不能理解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