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洲叹(152)
他低声道:“昨夜起了一场雪,落在鬓间,抹开就成了白发。”
祝神愣了愣,末了低头笑道:“公子真风趣。”
祝神后退着坐回凳子上,悠闲地剥着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你哥哥在哪呢?”
贺兰破说:“没找到。”
“没找到?”诸神撩起眼皮扫了他一眼,“七言镇就这么大,你要是找不到,我可以托人帮你问问,保准一天之内就有结果。”
“不用。”贺兰破见他剥得兴起,便伸手抓了小把瓜子帮他剥起来,“这地方你很熟?”
“勉勉强强吧。”祝神啜了口茶,把剥好的瓜子放进贺兰破身前的瓷碟子里,“七言镇就一间客栈,每日不到晌午空房便都会被订满。我瞧这天也快黑了,一旦宵禁,镇子前后都是荒郊野岭,公子可有落脚之处?——别光顾着看我,吃啊。”
贺兰破很听话地捏了一枚瓜子仁放进嘴里,细细嚼了,才慢慢说道:“来得匆忙,今夜怕是要露宿街头了。”
祝神发出一声嗤笑:“露宿街头不至于,我在客栈倒是有间上房,公子不嫌弃,就去跟我挤一晚上。”
“多谢。”
“无碍。”
祝神又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两遭,笑吟吟道:“难怪你要找哥哥。我看你一个人出门,到了哪个地方,是包袱也不带,也不管自己的吃住,只会往茶馆里跑,想来平日吃穿住行习惯被人包圆了,没哥哥就手忙脚乱。”
贺兰破至此终于眼角带了点笑意,唇角翘了一下:“我确实不能没有哥哥。”
祝神讳莫如深凝视他片刻,拍拍手起身,牵着贺兰破跨出长凳:“走吧。今夜我就暂代哥哥之职,收留你一晚。”
门口停着贺兰破临时买的马,祝神上前抚着马额:“你这坐骑倒是不错。”
贺兰破说:“骑上试试。”
祝神哈哈一笑:“客栈离这茶馆就隔了一条街,哪需要骑马——我看它背挺痒的我上去给它挠挠。”
说完一踩马镫坐上了马背,感概道:“好马!”
贺兰破问:“你的马呢?”
祝神似笑非笑朝马厩的方向瞥了一眼:“我没马,你愿不愿意载我一程?不愿意也不行,我看它有点离不开我了。”
贺兰破笑而不语,只翻身而上,坐在了祝神身后:“我哥哥以前也爱骑马。”
“是么?”祝神夹住马肚子,慢悠悠上了路,玩笑道,“我该不会就是你哥哥吧?”
“……也说不准。”
“叫声哥哥来听?”
“哥哥。”
“……”
后方马厩口,方才瞧着祝神出门便麻利去牵出祝神坐骑的小厮对着前方渐行渐远的两人一马陷入沉默。
回去的路上贺兰破问:“你叫什么名字?”
“祝神。”祝神说,“祝愿的祝,成神的神。你呢?”
“贺兰。”
“就叫贺兰?”
“小鱼。”
祝神忽地笑出声:“贺兰小鱼?谁给你取的名字?”
“我哥哥。”
“你哥哥真是鬼才。”祝神仰头眯着眼看天,夕阳把他的眸子照成了金色,“怎么想到的?”
贺兰破思索道:“他希望我鱼跃龙门。”
“那你现在跃过龙门了吗?”
“过了。”贺兰破说,“我又跳了回去。”
祝神哈哈大笑起来:“贺兰公子,你真是……”
他想了想,只能把先前的话又翻出来说一遍:“真是太风趣了。”
及至到了客栈,贺兰破放下背上刀剑,坐在灯下,才想起问祝神:“我跟你打听个人。”
“谁?”
“宁少期。”贺兰破观察着祝神的神色,“你听过她吗?”
“宁少期……”祝神垂眼思索了一瞬,抿嘴笑道,“我见过她,是不是削肩窄腰,时常穿一身红色衣裳?她教过我剑法。”
他抬头看向贺兰破:“你找她?”
贺兰破心中怔忡,想起宵娘平日打扮,恍然明白了她口中所谓“宵字怎么写”的言外之意。
他不动声色道:“她几时教的你剑法?”
祝神做出回忆的神色:“在……不久前的冬天,一间酒楼的后院。那天下着雪,我被人欺负了,坐在亭子里不知所措,她见到我,问是谁欺负了我,要替我出气。可那时我记不清仇敌的样貌,无法回答。宁少期侠肝义胆,便将凉宗七步剑传授给我,叫我记住这套剑法,日后遇上仇敌,七步之内必能将其斩杀。”
贺兰破又道:“你与她是旧相识?”
“是旧相识。”祝神笑道,“相识于那间酒楼,辞别也在那间酒楼。”
贺兰破问:“哪间酒楼?”
祝神却说不记得了:“世上酒楼太多,我去过的也太多。萍水相逢,何须去记一个酒楼的名字?”
“贺兰公子,”他的指尖缓缓敲击着桌面,“你还没告诉我,你找宁少期做什么?”
贺兰破默然少顷:“我不找她。是她托我带话给你。”
“她说什么?”
“她要你别忘了她教你的剑。”贺兰破拿起放在一旁的藤剑,一圈一圈解开缠绕在剑上的裹布,“还说这天下,谁都不能欺负你。”
祝神瞧见他手中拆开的剑,挑眉道:“好奇怪的剑。”
“这是我哥哥的剑。”贺兰破捧着剑,指尖从头到尾把它抚摸了一遍,“可惜他现在用不了。我背着它,实在不便行路,不如你替我保管,待来日我哥哥,待来日——”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祝神,你打算去哪?”
“我要一直往北走。”祝神伸手,将掌心放在剑柄上,“骑马,舞剑,踏遍沾洲之后去一个地方,找一个人。”
“找谁?”
“戚长敛。”祝神的眼底划过一丝锐光,“我听说他是世上最厉害的法师,我要去挑战他,看是他厉害,还是我厉害。你呢?贺兰公子,你找到哥哥以后要做什么?”
贺兰破的心腔空了一瞬。
沾洲叹竟然在此刻凭空有了感召。
贺兰破猝不及防,险些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然而下一刻,召应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他简直慌了神:这次的香燃烧得如此之快,甚至不给他多待一个夜晚的时间。自己分明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点燃这支香的意义何在?
可贺兰破来不及思考,眼下再多质问也是无用——他只是难过没能陪祝神多走一段。
贺兰破黯了目光:“我大概要回去了。”
祝神微微一愕:“回去?今晚吗?”
贺兰破点头。
“祝神,”他从身上掏出一个小小的愈疾神,“这个给你。”
祝神对着这东西眨眨眼,接在手里,拿着把玩道:“这是什么?”
“这叫愈疾神。”贺兰破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祝神的脸,“我哥哥告诉我,每一个死里逃生的人,都值得奖励一个愈疾神。你去找戚长敛,用剑胜了他,这便是我提前送你的贺礼。”
祝神戏谑道:“倘或我死了,岂不是浪费了你的东西?”
“你不会的。”沾洲叹的感召愈发逼近,贺兰破拿起雪掖,从桌边起身,边走边道,“你记得带着它,日后去找我。”
“你要走了?”祝神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我去哪里找你?”
“下了丘墟,去飞绝城。沿着乡间的路往南走,满是流民的地方……你会在荒野里找到我。”贺兰破走向房门,抬脚跨出去,消失的前一刻回头,“祝神……你要记得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