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87)
衙门里的人还没散,几位都坐着不走,只有宋修文不是他们一排之人,他行礼退出来,刚好撞到危浪平。
宋修文孤身一人前来,自己撑着伞,缓步说:“危大人,下官本想把二公子送还,只是没料到刑部和北镇抚司不放,倒是给危大人添麻烦了。”
危浪平与宋修文并无交情,他知道宋修文是建元二十九年乡试榜首,算起来,该是茂广林在任时加官的。
蓝渐清把伞晃回来,又遮住了危浪平的肩。
危浪平面无表情,静静看了宋修文片刻。他目光深邃冷静,里头藏着太多考量和审视, “宋大人不见得是好意。”
“危大人缺的不是好意。”宋修文笑起来,说:“我大理寺没有想过和稀泥,最起码我提审了犯人,拿出了供词。”
危浪平没说话,宋修文又说:“这个案子动不了应三川,他是当朝新贵,皇上手把手教出来的人。皇上身边如今暂无可用之人,他不会轻易让应三川进大理寺被审。毕竟进去容易出来难,危大人想讨个公道,只能另寻僻径。”
蓝渐清静静听着,危浪平颔首,目光看向皇城之外,苍鹰盘旋在龙脊山雨雾之中,多日的雨水没有完全冲刷掉血肉腥味,它们俯首下冲,从泥水间啄食泡烂的残肢。
危浪平在凉风中垂下了头,问:“危家不涉党争,这是家训。”
宋修文望着大雨,撑伞的手稳稳当当,没有在风中有一点偏移,“输了才叫党争,赢了叫扶正大统。”
危浪平嗤笑一声:“口齿伶俐。”
“这是在京城,口齿也是刀剑,我是个笔墨书生,能活在京城,靠的也不全是舌头。”宋修文说,“这些话今日能在这里跟危大人摊开了说,是因为时机到了。二公子为什么死?难道是因为拳脚功夫不够好么?危大人见过二公子的身体,一刀一剑都是奔着命去的,他们要的不是二公子的命,是危家的命。”
宋修文又说:“今次是二公子,再次就是温阳郡主,听闻温阳郡主有喜,危大人迟早要把郡主接回京的。”
危浪平脸色冰冷,他沉默须臾,道:“你站在这里说了这么多,又是想叫我做什么?”
危家的马车就停在衙门口三步之外,宋修文撑着伞,跟着危浪平一同走下长长的青阶梯,走到了衙门口,二人才停下来。
衙门口的屋檐滴着水,冷雨斜打进来,宋修文立在廊下。
宋修文开口,却好似答非所问:“皇上是第三朝新帝,再往前数,还有先皇,还有昭德帝。危家为什么是四大家?因为危太祖是开国功臣,是护着昭德帝登上大位的功臣。危家明明是先帝首封,如今却挂在四大家尾巴上,这又是为什么?”
宋修文在檐下收起伞,说:“——就是因为危家不涉党政。”
这是浅显易懂的道理,也是所有世家都心知肚明的老生常谈。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当不了下一个开国功臣,那就只能随着朝代更迭而被替代。
“裴家倒了,是因为裴家只靠卖女儿而不做实事。”宋修文长叹一口气,惋惜道:“可危大人拿捏着金子似的商道,凭什么要居于人下呢?”
危浪平沉默良久,他如今已是孤军奋战,他从前还想着要给胞弟一个未来,如今的慰藉却只剩下远在阳府老家的妻儿。他与四大家不同,文家枝繁叶茂,文沉大权在握。夏家根深蒂固,夏老侯爷有老将情谊。只有危浪平,他什么都没有。
危浪平到这个地步,不怕无所得,只怕妻儿有所失。他必须要重启商道,在局势中做出一个能死地后生的抉择。
危浪平能猜出宋修文背后的党派,他今日坐在自己后头,是摆明了和三司打擂台,他不是文沉的人,又一再试图扣审应三川,他只能是梁长宁的人。
危浪平接过了蓝渐清手里的伞,说:“我与长宁王从前同在茂阁老手里读书,士别多年,不曾想他已厉害至此。”
宋修文在廊下拱手行礼,目送着他走向危府的马车。
蓝渐清替危浪平挑开车帘,危浪平俯身要进去,说:“烦请宋大人替我向王爷问声好,我府上的荷花还剩了两缸,明日鄙人亲自送去,顺便聊聊旧事。”
危浪平进了马车,在车厢里说:“儿时交情,希望如今也还作数。”
第67章 首辅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水洼里的青苔翠绿,靴子踩在上面,迸溅出污脏的泥水。
闵疏垂手站在书桌前,文沉坐在书案后,手里捏着一个纸包。
今日梁长宁带着张俭和辛庄去了西大营,梁长宁前脚刚走,文画扇就派人来请,闵疏以为文画扇是有什么要事,没想到却是文沉要见他。
文沉把纸包往前一丢,端起茶又放下:“怎么不坐?在我这里拘束了。”
闵疏拉开椅子坐下,恭敬地说:“父亲今日见我,是有事吩咐。”
他语气笃定,文沉看了他一眼:“你在长宁王府养得好,看着下巴,倒比从前圆润了些,你娘看到定会高兴。”
“最近事多,还没去探望姨娘。”闵疏说,“父亲的吩咐重要,这些可以可以往后再谈。”
文沉这才又端起茶,掀开盖子撇沫,说:“事情也快办完了……你先前传出来的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西大营的兵力、龙纹戒的下落、长宁王对暨南的布置,这些虽然重要,却不是什么大秘密。如今我要你做的这件事,你可别敷衍了事。”
闵疏心里直觉不好,他抬眼看文沉,文沉也正直视着他。
“打开看看?”文沉看着他,手指一点那纸包,说:“你闻得出来。”
闵疏不用打开,这味道虽然细微,但他实在是太熟悉了。这药里的金钩吻带着一点茉莉的清香,像是春风吹拂过的味道。
“这是孤离。”闵疏说,“但这个月的药,父亲已经派人送来过,我和娘也服下了。”
文沉笑起来,“不是给你的,是叫你拿去分享。你三岁就会讲孔融让梨的故事,长宁王比你年长几岁,也算你半个哥哥。”
闵疏咬紧了下唇,说:“这药一时半会不见效,更何况如今没有动他的理由,父亲,既然长姐已经怀有身孕,那么长宁王留与不留都不是最重要事。如今朝中三足鼎立,一旦长宁王出局,我们绝不是最有利的一方!”
文沉听他说完,语气欣慰道:“你跟着长宁王学到了不少。你从前跟我分析局势,做不到这样透彻。”
闵疏急促道:“既然您也知道,那为什么还要用孤离去——”
“这不是从前的孤离,”文沉说:“这是提炼之后的孤离,这一剂下去,能留七个月的时间,等到扇儿腹中孩子出世,新的世子会接替他的位置。你二哥不成器,家里能指望的孩子就只有你了。”
闵疏脸上劝告的神情还没消失,被他这突如其来话卡在了原地。
文沉把茶盏放下,踱步到了书架之前。那上头搁这一把锋利长剑,闵疏小时候见过,那把剑叫海晏剑,是先祖皇所赐。
文沉语气和顺,“你办完这最后一件事,我也会把最后一剂孤离给你,大事若成,你就是文家三子,你不是一直想要户籍吗?我会叫人替你置办。也会接你娘回来。”
“你娘能不能回来全看你了。”文沉转身看着他,平静地说:“你娘为你吃了许多苦,你该好好孝顺他。”
闵疏在他说话的这片刻间,已经知道了他要做什么。
如今不管文画扇能不能诞下孩子,这个孩子都会成为皇储。这是眼下最好最锋利的剑,能够一剑贯穿所有的党派,直逼中宫。
闵疏握紧了纸包,强撑着说:“那也不必现在就动手,长宁王手里还握着驻守塞北十三关卡的龙纹军,他是大梁的铜墙铁壁,他一倒,塞北大军会乱了阵脚,开春后就是草场最好的生长期,那是匈铎骑兵最好的粮草。”
“闵疏。”文沉看着他,语气严肃:“不要忘记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