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100)
“世子见过微臣?”闵疏站在他跟前,问:“世子知道微臣姓什么,也是猜出来的吗?”
“那倒不是,是下人们说的。”梁在安打量他片刻,歪着头:“你的眼睛眉毛和我娘的一样。”
“这算什么见过!”梁阮凑过来,说:“老师长得好看,叔母长得也好看,我看话本子上说,只有神仙才长得好看,而好看的神仙都是女娲娘娘用泥巴做的,她后来捏泥巴累了,就叫宫女做了个模具……”
危禾也凑过来,否认道:“女娲娘娘又不是宫里的主子,她没有宫女,她只有丫鬟!”
梁阮不信,跟危禾大吵起来,梁在安神在在看戏。正吵着,梁阮一激动,恶狠狠扑上去咬了一口危禾。
内侍们连忙上来拉架,闵疏也吓了一跳,蹲下去查看危禾的伤势。那一口咬在他脸蛋上,牙印子分外明显。
梁阮见闯了祸,嘴巴一瘪就要哭。危禾连忙松开捂着脸蛋的手,说:“我没事我没事!你别哭呀,我不是好好的吗。”
闵疏想起三年前危移的死,到底觉得对危浪平有所亏欠,连带着对这个孩子也多了两分愧疚。
闵疏松开手,故作严厉:“下次再打架,我可要罚了。”
梁阮有些怕,嘟囔着坐回了书案前。
三四岁的小孩子着实没什么可教的,不过是背些五言唐诗,闵疏这少师做得好不清闲,等熬到了放课,三个小奶团子被自家宫人拎走了,闵疏才坐回去长叹一口气。
今日天气好,宫外有小丫头们在放纸鸢,闵疏一个人闲来无事,顺着宫墙散步,一边仰头看那些纸鸢。
他还没有在京城买院子,他如今手里还有些剩余的银子,只能买些两进的小院子。
闵疏犹豫了两天,还是没住翰林院分下来的房间,他不想跟别人挤在一起,自己出去买了个小院子。
这院子在城西,离宫里远,离茂广林的院子近。
闵疏没买仆人,洗衣做饭都是自己来,他有时候会浆洗一下换下来的衣物,或者请隔壁的嫂子洗衣。城西的劳力并不昂贵,相反非常廉价。
闵疏擦干了手,把洗干净的茶壶搁在太阳下晾晒,躺在摇椅上慢慢翻看书卷。
入夜,他独自循着老路,进了茂广林的私塾。
里头草木荒凉,一丝生气也没有。闵疏站在荒草丛生的院子里,扶着门框长长静立。
不知道老师去哪里了,如今怎么样。
背后一阵凉风刮过,接着一只手悄无声息又迅速地捂住他的嘴,闵疏瞳孔紧缩,正要反抗就被一掌在后颈,他的手指无力垂下,身子一软就落进了身后的怀里。
第77章 求和
“小白眼狼……”
闵疏对这个声音实在太熟悉,他张嘴死死咬住梁长宁的虎口,梁长宁吃痛,却没放手,反而低声笑起来:“三年不见,脾气见长。”
“呸!”闵疏吐出血沫,抬脚就踢。梁长宁骤然把他翻过来,往肩上一扛,说:“老师早叫我接走了,这地方太潮不好住人,你再动,我保证你再见不到他!”
“又来这一套!”闵疏踢他一脚,骂道:“谁要信你!”
“安之啊。”梁长宁笑起来,扛着他往外头走,说:“我好歹也算是你师兄,怎么不能信我?”
闵疏静默一瞬,声音有点喑哑:“王爷还是我姐夫呢,姐夫就这么对你小舅子?”
梁长宁横打抱在怀里:“不是姐夫。”
梁长宁重复一遍:“我虽然娶了文画扇,但跟她向来是楚河两地,姐夫这个辈分,我不认。”
闵疏嗤笑一声,说:“你们的合欢酒还是我端去的,也洞房花烛过了,也生儿育女了,皇室宗亲也告之了,你说不认就不认,你算老几?”
梁长宁站定,闵疏在他怀里盯着他,又问:“老师在哪里?”
“在陈聪府上住着。”梁长宁把他放下来,说:“那院子还是你从前选的,你该去逛过。”
闵疏对那个宅子已经记不太清了。梁长宁说茂广林在他那儿住着,闵疏心里就松了些,当即就要转身回去。
“你住在哪儿?”梁长宁在他身后说:“你娘的尸骨可是我叫人收拾的,安之啊,你最好——”
“少威胁我。”闵疏骤然回身一把抓住梁长宁的衣领,低声狠戾道:“你以为我还是以前那个任由你欺凌的小鸡崽子吗?梁长宁我告诉你——”
“我叫人好好安葬了。”梁长宁说:“不过不知道你娘原来的祖籍在哪里,所以就把牌位搁在了祠堂里,你有空,就来拜一拜。”
闵疏把话尾咽下去,半晌才说:“我不信你是安的好心。”
“闵大人不是一向只求结果不问过程吗?”梁长宁按住按他手腕,说:“你不管你娘的身后事?我从没扣押过她,她死在文沉府里,是为了保你。”
“我会亲手血刃文沉。”闵疏冷静地说:“这是我的家事,轮不着王爷费心。”
“你做不到。”梁长宁语气笃定,说,“三年前你是他的豢养的鹰犬,三年后,你也不见得能杀了他。闵疏,一个人的力量太单薄了,螂臂挡车以卵击石,都不能撼动他分毫。”
闵疏沉默片刻,嗤笑一声,嘲讽道:“我是鹰犬,王爷是老虎。要请老虎搏狐,得先要我以身饲虎。跟着王爷实在是太委屈,我受不住,倒不如和文沉同归于尽,好歹死也死得痛快。”
梁长宁没有再说话,他盯着闵疏的脸,像是在打量他是否说了真心话。但闵疏已经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梁长宁看了许久,什么都看不出来。
“文画扇想杀你,文沉也要灭你的口。你娘一死,你们的那点关系已经是分崩离析。”梁长宁松开手,看着闵疏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梁长宁在闵疏背后说:“你如今是新科状元就任太子少师,内阁会盯着你。应三川又见过你的脸,他知道我们从前的关系,为保前途,说不定就会对你动手。”
“安之,你已经深陷泥淖,单打独斗不是最优选择。”梁长宁看见闵疏背影微微一顿,才笑起来,说:“你要动文沉,只能从土地改革入手,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最能推动土地改革的人是潘振玉和陈聪,而他们都在我手里。”
陈聪还是闵疏替他拉拢的,闵疏从前为梁长宁出谋划策做了多少事,如今这些都成了把闵疏推向梁长宁的手,都成了作茧自缚。
然而闵疏只是微微一顿,接着就不再理会梁长宁,他推开院子的旧木门,半边肩膀陷在阴影里。他站在檐牙下,扶着门框立了小片刻,梁长宁以为他在思虑厉害关系,没想到他只是偏过头来对着梁长宁微微一笑。这一抹笑意里带着点奚落和嘲讽,梁长宁看出他的厌烦和疲惫,一时间竟想去扶他。
“任他张良计,也有过墙梯。王爷走王爷的路,我渡我的河。”闵疏回首,身影消失在月夜里,清澈的声音微不可闻:“既然咱们都对文沉有兴趣,还望王爷早早下手,免得我抢在前头,说不得那时候,我也成了王爷的拦路石,非铲不可呢。”
梁长宁没有去追他,他站在台阶上,隔着大开的木门,远远望着闵疏离去的方向。他知道这是闵疏对他所抛出枝条的冷漠拒绝,若是换了别人,梁长宁或许会制造些杀身之祸逼迫着他来投靠,可这是闵疏,他们的对弈还停在三年前的那一场残局上,黑子白子纠缠交杂,黑子妄图求和,可白子已经抽身离开。
雕花棋篓里只有一种棋,那即是白棋。谋权之人却不再只有一种野心,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
安之,安之。
梁长宁在阴凉的晚风中咀嚼他的表字,这两个字笔画甚少,看起来简单明了,横撇锐利,寻不到一笔竖直。他的安之从不走利落的路子,做事也并不直接。他喜欢诛心,他不是恶毒,只是他恩怨分明,不愿意快刀斩乱麻。
梁长宁在夜里站了很久,直到张俭出现在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