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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椟还珠(148)

作者:涉雪穿林 时间:2023-07-28 11:32 标签:强制 宫廷

  先帝要卸磨杀驴,世家多出朝臣,有世代累积,手里的土地不知多广。他与茂广林长谈之后,茂广林辞官,潘振玉在流放路上逃离,这就是先帝的态度。
  “户部地契文书多次清点,世家手中的土地虽然多,却都是真金白银买来的,我们的土地不必纳税是先祖亲口许诺,但先帝一而再二三试探,裴家已经多次向我透露圣意。”
  梁长宁皱眉,“那本就是天下百姓的土地,你们强取豪夺,压榨佃户,高额收取租金,逼迫多少农民死在地里?你们的地是靠偷靠抢,本就是错。”
  “那是我的地!我的钱!”文沉竭力嘶吼,脖颈上青筋暴起,“我文家是开国功臣!我文家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土地,凭什么分出去!”
  “你太贪心!”梁长宁厉声说:“天下土地万万亩,不可能全都是你的!今日到这个地步,论罪你首当其冲!”
  “我贪心,四大家哪个又不是?满朝文武谁敢说不曾沾过分毫脏钱,老祖皇帝亲口许下的诺言,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这才过了几代,梁家人就要背信弃义赶尽杀绝!”文沉哈哈大笑起来,满目净是愤恨:“你以为先帝当真仁慈?他放任潘振玉号召书生起义就是试探!大梁没钱啦!大梁的钱全被他那些所谓的仁政败光了!茂广林搞了个巡教,白花花的银子跟泥沙一样往下洒!他梁家人没钱了,就伸手跟我文家要!我不杀先帝,先帝就要杀鸡取卵,焉能有活路!”
  “父皇从来没有动过要杀你的念头。”梁长宁说。
  “他从来不杀人,帝王心术不流于言表,他要一个没有错处的臣子死,多的是法子。”文沉靠在墙上,从凌乱污脏的头发下抹了一把脸,才说:“先帝放权于茂广林,内阁还想罢黜丞相不设,自此把决策和议政权挪到内阁头上,这样一来就等同于在蚕食瓦解我文家的权力,你真以为你那老师是个纯臣,从不拉帮结派?”
  文沉嗤笑一声,说:“你看看如今内阁的这些,严瑞,周枕,还有你……那个不是他门下的学生?”
  “茂广林逐渐成了寒门学子的恩师,他收拢这一批人,又保举他们入朝,就破了世家百余年来在朝堂上的分量和地位,茂广林是在替先帝做事,一旦陈聪和潘振玉推翻了土地税收法,接下来先帝就会逐渐换掉权力中枢里的世家大族,最后我只有死路一条。”
  然而先帝和茂广林又真的是彼此坦诚吗?茂广林手里握着这样一批人,足够他呼风唤雨,掌控朝堂风向。而先帝若用这一批寒门学子替代了世家子弟,谁又敢保证,这批寒门学子不会被野心催生成为新的权贵呢?
  文沉觉得梁家人像是在养蛊,老虫死了,幼虫就成为未来的老虫。
  梁长宁却觉得他无可救药,
  “四月是匈铎草场破芽的季节,塞北束缚了你,于是我联合六部积压公务,粮仓空虚,国库干瘪,世家和皇权的矛盾一度增长,白日里朝廷上是俯首称臣,黑夜里的耳语全是抱怨,宫变的时机转瞬即逝,我们必须要抓住!但是我带人从西宫门杀进去,国子监被屠戮干净,后妃被太后尽数绞死,我的人说没见到二皇子,我疑心他是否被带走,但这时候我已经走到了冷宫门口。”
  冷宫就在西宫门旁,那是梁长风住的地方。他的疯娘死后,他常常一个人在水井边长坐。
  文沉盯着梁长宁,轻声说:“我推开门,发现二皇子死了。”
  梁长宁低下头,看见了文沉挤满皱纹的眼睛。
  他笑得开怀,说:“没想到啊!我们都看错了人,你们谁都没有他狠得下心,他靠着军队屠杀的路径就猜出我们看中的人选,他知道梁长尔心善,靠着装病把人骗过去——我不知道他怎么杀的人,但我推开门的时候,梁长风就站在血里,他提着一把生锈的剑,对太后说——母后,您看,只剩下我了。”
  只剩下他,所以他就是唯一的选择。
  “梁长风昨夜死了,你报不了仇啦!我的人亲手射杀他,三箭。”文沉竖起两根手指,说:“只要三箭,应三川带着他跑,但他跑不出去。他从一生下来就该活在这笼子里,如果他有一个高贵的生母,他或许不会走到这一步,可惜时也命也,只要区区两支箭。”
  他想起梁长风刚登基那一年,什么都不会写,策论不会分,公文不会看,连个朱批都要司礼监秉笔手把手教。他觉得新帝蠢笨,连三岁小儿都不如。
  有一次新帝被内阁拘着读孔孟,他拘谨地坐在御书房里背鱼我所欲,他背到晚上才堪堪过关,连饭也没吃就要接着见文沉。
  文沉教他如何在朝堂上驾驭朝臣、分辨谏言,他讲了很久,却看见新帝走神。
  新帝看着窗外深蓝的天,文沉还记得那天有皓月繁星。
  “京城的天,总是四方形的。”新帝说:“朕小时候听人讲课,说凉山那边是麦田,这边是水稻,塞北有草场,夏夜是漫天繁星,浩瀚宇宙一望无际,站在麦田里能听见海浪的声音。丞相大人,是真的吗?”
  “皇上看见四方形的天,是因为站得太低。”文沉说:“坐井观天,眼界只有四方大。登高望远,才能睥睨天下。”
  “太高了。”新帝说:“站的这么高也只能听见箭矢声,摸不到星星,还不如深井,起码能触及。”
  新帝后来去了一次京城最高的殿宇,他站在最顶上,只觉得害怕。
  梁长宁想知道已经知道了,他起身不再多言,狱卒恭敬把他送出门。
  “鱼……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文沉哈哈大笑起来,逐渐癫狂。
  梁长宁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已经走到了牢笼外。牢笼里有一扇很小很小的窗户,外头有光照进来,文沉绷直了铁链扑出去,被那束光恰好打在脸上。
  文沉被关押在最里面,从这里通向牢狱大门的路狭窄又冗长,他扒着栏杆,能看见梁长宁的背影。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文沉奋力嘶吼,脖颈上青筋暴出,这次梁长宁听清了他在说什么,但他的步伐没有停顿,文沉还在高呼:“二者不可兼得,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狱卒用棒子敲击铁栏杆,喝止道:“安静!闭嘴!”
  “长宁王!我儿之于你是鱼还是熊掌!”文沉哈哈大笑起来,拼尽全力想让梁长宁听见:“江山美人只能二选其一!没有一个皇帝可以和男人搞在一起!没有一个皇帝能够不娶皇后!你被美色拿捏住了,又如何拿捏天下!”
  文沉深知闵疏的性子,一旦梁长宁登基为帝再立新后,他会毫不犹豫抽身离去。不管他怎么选,闵疏都会成为梁长宁心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早知闵疏有如此能力,他文沉何必殚精竭虑去谋划布局?该直接把闵疏卖过去以换取对等的价值。一个私生子,竟有如此能耐,把这些世家子弟都比下去了!
  文沉露出个得意的笑,在蓬乱的头发下笑出了泪。
  他没输,他还有个儿子能延续文家的血脉,他翻身滑落在地,眯着眼睛直视光线,被刺激得流下泪来。
  “文……文疏……”文沉喃喃道:“不好听,要换……”
  回应他的是牢狱大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梁长宁的脚步声被阻隔在了阴影之外。
  闵疏就在大理寺外等他。他靠着马车,正低头抚摸一只雪白的野猫。
  梁长宁看见他,心里压着的气骤然一松,闵疏起身含笑看着他,大理寺修在半山腰,梁长宁疾步走下这一条长长的阶梯。
  “先回府么?”梁长宁问他,又扶他一把,把他拦腰抱上马车。
  张俭杨起鞭子,马车徐徐起步。车里晃动,珠帘发出好听的声音。
  “先去一趟宫里吧?”闵疏看着他说:“内阁为着继位人选忙了几日,再放着不管严瑞要带人上门了。太后大病不好,孔宗翻了太医院的记档,说是孤离暗毒,时无多日了。”
  闵疏看他不说话,又说:“量体裁衣,冠冕也要赶制,礼部已经拟好了章程,只差叫钦天监算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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